王 琪 王桂妹
21世纪以来,“风景学”逐渐成为国内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著名人类学家温迪·J.达比认为风景是“文化权力的工具”,是一种“‘社会和主体身份赖以形成’,阶级概念得以表述的文化实践”①[美]温迪·J.达比:《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张箭飞、赵红英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因此,风景不再被简单地当作视觉对象,而是被当作一种文化力量的工具,具有特定的文化意义。这也为我们从“权力—风景”的视角重新观照抗战时期的东北在地作家的城市风景书写提供了更有力的理论依据。抗战时期,陷于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东北城市,由于特殊的社会历史和地理环境,聚集了大量的日本、朝鲜和俄国人,形成了众声喧哗、相互碰撞的多元复杂景观。日本侵略者为了奴化东北民众,不仅组织了一支军国主义的“笔部队”为侵华战争摇旗呐喊,还让来到东北的日系文人为其殖民政策涂脂抹粉,对殖民侵略行径进行美化书写,刻意营造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发展的欣欣向荣的“如画风景”。这些宣扬殖民野心的作品描摹出一种表面的、外在的,同时也是虚假的摩登都市风景:欧式的建筑群,现代大广场,有轨电车,散发着西洋味道的舞厅、咖啡馆和悠闲自在的吃茶店等等,如日本作家竹内正一所描写的,“新城大街的电车道旁,仍然有很多的大买卖开着板,绸缎庄呀,五金行呀的窗饰,在明亮的灯光里,缎子和银钿工物闪闪的放着光芒”②竹内正一:《马家沟》,共鸣译,《艺文志》1940年第3辑,第217页。。这种城市风景是日本作家站在殖民者立场的一种畸形扭曲的描绘。一些受到殖民蛊惑与裹挟、迎合殖民政策的中国作家也在当时的期刊中发表了附和式风景,如《新京街头》(《麒麟》1941年第1卷第2期)中“繁荣热闹”的城市风景。而居于东北的朝鲜、俄国等作家则以一种外在的欣赏眼光描绘着东北城市的异国情调:“仰到脖子酸痛才能隐约看到房顶的建筑鳞次栉比,粗犷雄劲的建筑雕刻仿佛津津有味地讲述过去帝俄时代的故事。路面一尘不染,即使食物掉在上面捡起来吃也无妨。”①[朝]严时雨:《哈尔滨的异国情调》,《伪满洲国朝鲜作家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7页。俄国诗人阿列克桑德拉·巴尔考则在诗中描绘东北城市公园“别致的小桥跃跃欲飞,/曲折的人工池塘如溪流蜿蜒,/巴洛克式的凉亭装饰精美,/人造小山上鲜花盛开”②[俄]阿列克桑德拉·巴尔考:《在都市花园里》,杜晓梅译,《伪满洲国俄罗斯作家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216页。。这些“外来者”的描绘无疑变相地迎合了殖民者营构的“如画风景”。与这些侵略者、迎合者、外来者笔下的风景相反,深感殖民之痛和殖民之恶却又无力逃离的东北作家,以“在地凝视”的切近与深刻,通过描摹真实而黑暗的殖民风景,解构了日伪营造的“如画风景”,表达了自身的痛恨和隐形的反抗。
如果说,东北沦陷后流亡到关内的“东北流亡作家群”因为融入全国范围内的抗战热潮,而能以一种昂扬的激情表达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恨,以热烈的怀乡之情“远观”被侵略者践踏的故乡风光,那么更多未能离开东北的在地作家只能蛰伏在侵略者的暴政下,曲折地表达自己的反抗。他们以“在地”的便利“直视”被践踏的城市“近景”,将目光集中于黑暗污浊、荒诞糜乱的复杂城市空间和不为人关注的暗陬里的悲惨风景,告诉人们这里不过是“罪恶的天堂”“死水的潭”和“吃人的怪兽”③山丁:《拓荒者》,《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第11集:诗歌卷(上),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215页。。于是,风景便具有了解构的力量和反抗的意涵。
抗战时期,普通市民占据了殖民城市人口的绝大多数,他们生活在狭窄的街道、拥挤的大院、破败的公寓和阴暗的房屋中,承受着被殖民的苦难现实。身处日本侵略者统治中的东北在地作家山丁、王秋萤等有意识地摄取了城市中这些勉强维持基本生活的普通市民生活景观,描摹他们充满沉重与忧郁、颓废与感伤、绝望与无望色彩的家庭生存状况。这些黯淡压抑的风景与其说是一种背景,不如说更是一种隐喻,凸显着普通市民在殖民压迫中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颓唐,作家也借助对普通市民悲惨生活的怜悯表达着对殖民黑暗统治的控诉。古丁在《奋飞·自序》中曾直言书写小市民的原因:
我是个平凡的小市民,不愁吃不缺穿,但我厌弃着自己以及和自己相仿的人们,这些人们却又是我最能熟悉的,因为我自身就可以当做一个模特,所以写的也较多;
不过我不大爱这些人物,写来写去就流入油腔滑调,倒并非故意向读者提供笑料的。我之所以写这些不愁吃不缺穿的人物,目的并不在肯定如是的人生,是希望大约也是不愁吃不缺穿的读者勾起反省,激起自新之念的,但也并非自居为人生的导师,只是想把文学和玩具分别开而已。④古丁:《奋飞·自序》,《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页。
作家正是希望通过形形色色普通市民家庭及周遭黯淡压抑的风景折射黑暗的殖民社会,而这一群体的生存空间风景也成为我们观察抗战时期东北普通民众城市生活的一个重要窗口。石军即写道:“我暴露了一层层我认为黑暗的事象,也悯恤了一群群我认为可怜的人物。”⑤转引自刘慧娟:《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史料》,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页。王秋萤《离散》中的主人公萍便处于“坟墓一般的暗室”风景中:“温暖的阳光,已经填满了整个的小室,但是这阳光却抹不掉室内的污暗,一切都是破旧的,破旧的墙壁,破旧的杂物,样样都会使他生起一种难耐的焦躁。”①王秋萤:《离散》,《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4、5页。外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与人物亲历的家庭空间在这一刻似乎重叠,“污暗”“破旧”的室内风景与黑暗压抑的外部社会构成呼应,加上主人公发出的感叹“人生并不是痛苦的,可是只有我们这一伙人是始终摸不着幸福的边沿呀!”②王秋萤:《离散》,《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4、5页。这种无力感是那个高压恐怖时代给予民众的切身体验,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即使是有工作的普通民众,其生活也是压抑黯淡的,幸福遥不可及。同样在小说《滂沱雨》中落雨的街景与主人公徐先生借钱无果的阴郁心情相互映衬:“外面的雨,仍旧是落着,地上的积水,已经如同水池,那沉重的雨点飞击到上面,便打起凌乱的水花。……他望一望天空,天上却布满了浓厚的灰云,这黑灰的天空,正像此时青士的心,简直没有一丝光亮。”“雨点的敲击,似乎敲到他心上一般的焦躁。”③王秋萤:《滂沱雨》,《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第3 集:短篇小说(中),沈阳出版社1996 年版,第887、890页。归家后的屋子:“阴沉的像是死寂的墓地,妻子脸色的冷淡更渲染着空气的暗淡。……简陋的家具,破败的桌椅,灰暗而潮湿的墙壁……这里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阳光。”④王秋萤:《滂沱雨》,《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第3 集:短篇小说(中),沈阳出版社1996 年版,第887、890页。作家将主人公焦躁的情绪与风景的阴暗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具有强烈主观感受性和体验性的风景隐喻文本”⑤郭晓平:《隐喻机制:中国现代小说风景书写的一种叙写策略》,《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田琅在小说《夏夜》中不止一次描写吹口笛的青年工人赵兴和老人吴庆丰两个孤独者的居住场景:“板筑的下层人住的公寓的楼舍,像一座黑色的、不太坚牢的城堡,宁静地立在左侧。仿佛它已经睡了,除掉二楼和一楼在一条垂直线上的两扇窗子,宛如两只黄色的、昏慵的眼睛,亮着灯光,把两个长方形的光影,相错叠地印在坎坷的碎石道上以外,所有的窗子都在黝黑里面沉默着。”⑥田琅:《夏夜》,《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第2集:短篇小说(上),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470页。公寓这种被挤压的现代化居住空间看似“现代”实则狭窄昏暗,普通民众在这个由灯火晦暗的小屋、窄小的窗户构成的空间中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孤寂与压抑。在殖民社会历史现实中的普通市民根本无法享受城市的“灿烂”,他们得到的只有生活的窘迫与悲痛的体验。如小松《铁槛》中的虎子,从城市返回故乡,“怀着战败的心情,像是一个受了创伤抱着破碎了的梦从战场归来的勇士。他是缺了一件东西,都市给了他最大的污辱,而掳去了他压在心胸最深处的宝藏。这失掉的怅惘,随着身体的疲倦,像春潮一样,向他吹卷过来”⑦小松:《铁槛》,《东北现代文学大系:1919-1949》第5集:中篇小说卷,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页。。在东北在地作家们看来,殖民控制下看似“文明”的城市实际充满欺骗,城市中的普通民众始终挣扎在贫困、衰败和腐坏的环境中,丑陋与危险无处不在。
作为有着自觉思想艺术追求和反抗意识的作家,除了描写逼仄、暗淡的家庭空间风景外,还将家庭空间周围的风景与人物悲剧相勾连,不断凸显普通民众生活的艰难,拓宽风景的意义空间。山丁的《狭街》就以普通工人刘大哥一家为中心,作家对拥挤污秽的狭街与小院风景进行剪裁拼接,风景中的“每一个场景都为接下来所产生的结果提供了原因”⑧[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4页。。伴随着刘大哥大嫂一家悲剧的加深,“我”眼中的风景也为之变色,与这些普通民众的卑微身份、悲剧命运融为一体:“世间有一批人们,痛苦的生入污泥里,然后仍悄然的从污泥中消逝掉生命。”⑨辛嘉:《评〈山风〉》,《满洲作家论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故事开头“我”在前年夏天搬到了一条肮脏的街上:“这是一条弯曲得如一双生满霉疮的蛇似的狭街。狭街上一间一间紧紧的挤着矮小的暗灰色的房屋,镶在屋墙上的是狗洞似的窗子,墙根零落的长着几丛水稗子和爬根草,毛厕的屎尿时时从院里流向污沟。”①山丁:《狭街》,《山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0、67、70页。肮脏的街景成为普通市民悲惨生活的写照,其中压抑的风景与层出不穷的悲剧两相交融,当刘大哥跟着招工的人离开家,留下怀孕的刘大嫂与孩子时:“太阳还不曾沉落,斜射的余辉,在小院的每个屋顶上轻轻的染了一层浅紫色的色彩,好像预防着有一个恐怖的夜色要降临到这个宇宙似的。”②山丁:《狭街》,《山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0、67、70页。风景似乎预示着灾难的降临,人物命运也与之相连,尤其在刘大嫂被房东谩骂以致流产,刘大哥在矿山病逝后,房屋“外面天上阴浓浓的,灰云铅板一样的压着我的脑袋……”③山丁:《狭街》,《山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0、67、70页。这些沉重压抑的风景既不是孤立、静止的画面,也不仅仅是对气候、建筑等的单纯记录,而是作家们利用风景符号连接起人物内心世界与社会外部空间形成的独特景象,作家在书写中引导着读者找到风景的意义内核:对普通民众的怜悯和对殖民者的深切控诉。
作家们城市日常生活的叙事空间及相关风景选择,与日伪宣传的现代城市建筑、便利的交通与繁华的购物中心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透过抗战时期东北在地作家笔下普通市民的生活风景,我们看到的是一座毫无希望、黑黢黢、闹哄哄、漫天笼罩着铅灰色的无可救药的城市,在黯淡压抑的城市风景下容纳着一张张令人无法释怀的脸庞,他们满目悲哀、步伐沉重,踽踽独行于城市中,无法得到救赎。作家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渗透于风景书写中,如王秋萤在《去故集》中所说,创作“时时使我陷入与故事里的人物一样痛苦的境界”④王秋萤:《去故集·序》,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5页。。这些黯淡压抑的普通市民的生活风景,直接质疑了乃至解构了殖民鼓吹的“耸立云表的高楼大厦,幅员阔远的道路区”⑤[日]日向伸夫:《从新京到哈尔滨》,《麒麟》1941年创刊号,第166页。一类的“如画”风景。
在殖民压迫的境遇中,普通市民在黯淡压抑的城市风景中艰难度日,有钱有闲的人们则迷失于城市繁华迷乱的消费空间中。随着殖民侵略的加深,强行植入的殖民现代性使城市加速发展,逐渐形成了声、色、光、影等交织的风景,不断堆积、挤压着现实中被殖民者的生存与生活,而其强烈腐蚀性也使人们在飞速膨胀的现代化进程中迷失、异化与堕落。对于在侵略者铁蹄下只能做隐晦反抗的东北在地作家而言,被日寇占领的城市“象个魔鬼,在向他招手,让他作罪”⑥石军:《脱轨列车》,《烛心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97页。。作家们对殖民城市的消费空间中绚丽的灯光、歇斯底里的音乐、绚烂的舞场等风景进行再现与编码,鸦片馆、舞厅、酒场、咖啡店、饭馆和零卖所等消费空间在作品中不断生成与呈现,进出于这些场所的男男女女,成为连接这些空间的锁链。王秋萤《新闻风景》中的市街暮景便是由“具有狂放声音的酒馆,充满色情氛围的舞场,吞吐游人的影院,惊慌飞驰的汽车,高耸暗空中百货公司的高大建筑”⑦王秋萤:《新闻风景》,《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153页。组成。这些繁华的现代风景附上了一种迷乱的色彩,获得了意义的赋值:殖民统治下的所谓“文明”城市根本无法为个体生命成长提供正常的环境,只会让人落入精神与道德沦丧的陷阱。爵青就曾隐晦地讽刺道:“这所谓大都市的风景对我是如何的一种迫害,思维力和记忆力的减退伴着在我负不起的债务和病身……”⑧爵青:《谈Standhol》,《爵青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页。正是在这些作家的风景透视中,殖民者营构的城市“文明”与“现代”实际是假象,繁华风景中的青年男女遭受着精神伤害才是当时真正的社会现实。
城市中汽车、灯光、广告等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景观只是日本殖民者为实现其殖民野心的矫饰,殖民造就的表层“文明”根本不可能带来真正的现代与平等。古丁《平沙》中主人公白今虚(主人公的名字“白—今—虚”本身实际就构成了一个隐喻)调转到新城,眼前的风景让他惊奇:“夜饰光,柏油路……新型的汽车,新式的女发……新调的音乐,新味的咖啡……新样的楼房,新案的广告,……”①古丁:《平沙》,《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42、444页。然而,这种由殖民者营造的“新奇热闹”风景带给他的直观感受却是“大多的住民仍然在卑俗和低贱里”②古丁:《平沙》,《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42、444页。。对此,主人公有着一种清醒的认知,喧嚣繁华是城市风景的表层,城市中大多数人依旧困苦不堪。古丁运用高超的修辞手法将城市消费空间中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引起读者对风景的关注,思考风景的意义。《莫里》中新京(长春)的大街上“咖啡馆的夜饰光里,透出来歇斯底里的音乐”“电灯把大街照耀的通亮。妓馆里流动出胡琴声,仿佛在秋夜雨里啜泣。饭馆的铁勺波波的响,震荡着大气。饭馆的旁边,就是零卖所。零卖所门前的红灯绿灯在眨眼,金字匾晃得一明一暗”③古丁:《莫里》,《古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2页。。舞厅、咖啡店、饭馆和零卖所等这些消费空间的出现应该是为现代生活服务,但是这种殖民主义裹挟而来的“现代化”,“无处不是淫媚、荒诞、黑暗、污秽”④转引自[日]冈田英树:《伪满洲国文学·续》,邓丽霞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页。,恰恰在诱发着人性的堕落,城市中“多少丈夫坐在旅馆的床沿上翻看电话簿,想给他的妻妹或另一个女人打电话去,而他的妻却在电影院里把腰放在别人的臂间。金融交易所里走出在前五分钟尚为巨富的商人,不留一个遗嘱地跑到江沿去就自杀了。童贞女像游戏一样,就把贞操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可是在妓馆街拐角的露天饮食店里用餐的劳动者,却是十年如一日……”⑤爵青:《哈尔滨》,《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这正是那个阴郁笼罩时代的城市民众的精神面貌。繁华迷乱的风景达到一种反讽的效果,日伪宣扬的“文明”不过是空中楼阁,其中弥漫着混乱与不堪。
殖民者眼中的城市风景是消费空间中宽敞的街道、豪华的建筑和便利的交通,实际上伴随着城市的急遽变化而来的是使人神经错乱的生活、令人目眩的疯狂城市风景。尤其是城市繁华迷乱的消费空间提供了欲望的渠道,脆弱的青年们“被引向自己所无法抵抗的物质欲望中”⑥[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页。,乌烟瘴气的迷乱风景给青年带来的是可怕的精神迫害。古丁《莫里》的整个故事就发生在殖民控制的“文明”城市中,主人公莫里从壮怀激烈的革命青年变成令人可悲的权力走狗——“满洲国”的警察,他像狗一样分食着殖民者吃剩的骨头,最终彻底沦落为梅毒缠身的鸦片吸食者。当“我”跟莫里走进鸦片馆,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堕落污秽的风景:
屋里烟腾腾,一股似香非香的烟味扑进了我的鼻孔,楼下横躺竖卧一群人,有的正在猛劲的抽,有的在闭着眼睛梦游着桃花源,有的西服革履,有的小商人模样的长衫,有的穿着油泥麻花的像厨子,有的穿着短打像工人。我惊讶了,鸦片的浸蚀,竟遍及所有的阶级层……莫里不是我们敬仰过的青年吗?然而,他居然会走进了金字匾的下面,毫无惭色的走进了金字匾的下面。⑦古丁:《莫里》,《古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
鸦片馆中污糟的风景使“我”震惊,昔日那个慷慨激昂、催人奋进的青年莫里已经成为鸦片的俘虏,他百无聊赖、精神麻木,浑浑噩噩地沉溺于毒品世界,这是何等的讽刺!鸦片馆中众人沉沦的风景成为殖民压迫下人们走向毁灭的寓言:殖民者宣传的城市“文明现代”并没有使处于其中的青年实现自身理想,相反繁华迷乱的风景不断侵蚀着他们,最终让一个被年轻人视作“思想上的恩师”的知识青年迷失于乌烟瘴气、人际混杂的鸦片馆,在“升官”与“发财”中沉沦。对此,作家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坦途走成死路,狂热诱起幻灭。现实抹煞了空想,虚无吞蚀了锐志。”①古丁:《莫里》,《古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殖民统治下的人们被囚禁在巨大的牢笼之中,他们被城市消费空间中的种种欲望引诱,变得精神萎靡、毫无生气,陷入无法挽回的悲剧。文选派作家王秋萤《新闻风景》中的主人公林禹忱也逐渐沦落迷失在这种堕落的繁华中,他在“彩色的灯光,幽扬的夜曲,飘荡的烟,浓味的酒,混合着男女的笑语”②王秋萤:《新闻风景》,《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155、163-164页。的俄国风味酒场兼妓馆中不由自主地沉沦、悲叹:“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走上毁灭的路上了。过去,我不是有着一种崇高的憧憬,一种拯救人类的伟大的企图么?可是现在完了,连自己都不能自救,每天用鸦片与烟酒来麻醉自我的生之痛苦,这一种慢性的自杀啊!”③王秋萤:《新闻风景》,《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155、163-164页。“文明”城市景观让人迷失其中无力脱逃,逐步丧失思考能力与自救意识。东北在地作家的风景书写至此便具有了双重意蕴:一方面隐晦地讽刺“文明”城市的精神奴化,另一方面渗透着作者浓重的忧郁。作者视野中城市的“繁华迷乱”与街上男女的嬉笑浪荡相互交叠的背后是对“文明”城市的批判与知识青年在其中迷失沉沦的无奈。
渗透着现代与殖民双重属性的城市消费空间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独特的现代图景和殖民体验,然而殖民侵略掠夺下的“现代”并非正常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现代”,这种扭曲的“现代”使城市中的人们急速迷失,山丁曾说“新京的都市气迫害了我而变成衰弱”④山丁:《否定是力》,《山丁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47页。。爵青也带有批判性地指陈在哈尔滨这个开放的、具有浓厚异国情调的国际大都市“看不见美国的新文化,新俄的野性建设,或启蒙民族的原始文化,而是黄金时代消失的落寞的颓废美”⑤阿爵:《异国情调》,《哈尔滨五日画报》1937年第9卷第31期。。由此可见,作家们清醒地认识到城市的“新奇”只是一种表象,实际带来的是一种颓废与阴郁。作家也不认同殖民侵略所带来的“繁华”,他们将对殖民统治的憎恶隐藏在作品中。关沫南在《某夜书简》直言道:
我们憎恶够了一本万利大腹贾的纳妾藏娇,妓馆酒社小职员的进出呼哨;
憎恶够了街头浪汉和摩登少女的淫声秽语的眼飞舌战,绅士淑女有钱有闲悠游经日的无所作为;
憎恶够了穷经之日胸犹壮志,等到走进现实却只顾低下了脑袋来鬼混的青年,也憎恶够了那些小心翼翼积金迎娶闭门繁殖的老实人!这些醉生梦死的小市民的形形色色,好象迷妄于造物之大梦,囚之铁狱不知忧患,置之颠乱常自安然,佛前奉经,庙堂祈福,以肉身得失为欢乐,沦于极悲世界犹巧使铜臭冀求身入天国。⑥关沫南:《某夜书简》,《关沫南研究专集》,北方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页。
可见日伪鼓吹的“共荣”只是实现其侵略野心的借口,他们有意制造城市“繁荣”幻影达到蛊惑人心的目的,使民众被“现代”腐蚀成“没有思想的温顺羔羊”,心甘情愿为其殖民统治服务,作家们笔下城市消费空间中繁华迷乱的风景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日伪“精心制造”的骗局的揭露与嘲讽。
抗战时期的东北在地作家借助风景书写表达了对殖民者的反抗和解构,这在他们对城市底层民众阴暗生活的深描中得到进一步强化。抗战时期,强占了东北地区的日本侵略者为了实现建造“世纪的伟业”①[日]日向伸夫:《从新京到哈尔滨》,《麒麟》1941年创刊号,第166页。的野心,施行了一系列掠夺土地的措施,如两次“产业五年计划”“地籍整理”以及“百万户移民计划”等,日伪利用汉奸实行土地收买工作,以“危险地”和“维持治安”的名义或把农民赶走,或没收土地让农民去做苦工。就是在这样蛮横的掠夺中,古老的农村劳动模式被改变,乡村原住民无处容身,只能一批批涌进城市,变成了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游荡者。在这样一个备受摧残、极度压抑的时期,古丁、袁犀、吴瑛、爵青等东北在地作家无法漠视底层民众的悲惨遭遇,但严酷的监察环境又使他们无法直言,于是,狭街、暗巷、陋店等幽暗之隅以及回旋于其间的流浪汉、妓女和卖力气的人所构成的风景,便成为无声而强烈的抗议:“在街头、在小巷里、在暗街、在垃圾上,随处可以看到的人们……他们的生,是不知道在活着,死也随便死在他们活着的地方。”②转引自刘慧娟:《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史料》,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2页。东北在地作家将这受奴役最深的一群人安置在一个由嘈杂拥挤的房屋、漆黑潮湿的道路、腐烂腥臭的气味和微弱的灯光组成的风景体系中,充斥着贫穷、疾病和死亡的风景在其中不断上演,如山丁《山风》后记中所说:“虽无长篇,但还有故事;
虽非写实,但还有风景。”③转引自孟素:《〈山风〉及其作者》,《满洲作家论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当风景与殖民的残酷现实相遇,其背后的意义和内涵极大地超过了风景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不仅清晰直观地呈现了日寇侵略下东北的底层惨境,而且隐晦地传达出作家的抗争意识。
为了将风景意义呈现出来,使其为更多的读者所感知,东北在地作家将视线聚焦于城市底层民众生活的拥挤杂乱的小店、卖力气的工夫市和阴暗狭窄的暗巷,其中气味、光线等多种风景元素的排列组合构成了民众真实的生存处境。“阴暗、拥挤、嘈杂、浊臭”成为城市底层游荡者混迹的小店风景的代名词,人们如无头苍蝇般聚集在城市小店中,获得片刻的停歇。吴瑛《望乡》中拥挤嘈杂的小店里,每到晚上,“人像虫子似的窜出去窜进来”,“炕上的小行李卷一个黑堆一个黑堆的”,“一盏十六度的电灯泡子让灰尘给弥漫住照着暗的脸暗的屋子”④吴瑛:《望乡》,《吴瑛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5页。。在这样一个狭窄阴暗的闹屋中,“抽烟,喝水,连放屁的声音都挤在里头。这里面跟市场是一个样子,干什么的都有,算卦的,拾雀斑的,卖假烟袋嘴的,苦力,白天挤在市场里,晚上挤进小店里伸着腰”⑤吴瑛:《望乡》,《吴瑛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5页。。被强占了土地、无产无资的农民只能匆匆涌进城市寻找工作机会获得生存,蜷缩在城市阴暗的小店或流落街头。古丁《变金》中进城做工的农民葛福、石军《脱轨列车》中的萧劲涛……无数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成了城市里的游荡者,居住在肮脏恶臭的小店里:“屋壁的霜花闪耀着,纸窗的破窟窿处,风刮着烂纸呼打响”,“屋里一片片鼾声,夹杂一股股烧酒大蒜的恶嗅。”⑥石军:《脱轨列车》,《烛心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99-400页。小店混乱破败的风景不仅是底层民众生存的写照,更是社会黑暗、人民苦难的隐喻:“浊臭的空气里,流荡着刺眼的烟。里面住着流浪的光棍,算命的瞎子,卖苍绳拍子的行商,吹糖人的,花子,大多数是铲地的工夫……”⑦古丁:《变金》,《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页。殖民者宣扬城市中流淌的“诚恳愉快”⑧《大新京市的动态》,《麒麟》1942年第2卷第6期,第105页。气氛,正是在这样隐晦的风景参照中被消解了。
因殖民侵略失去土地被迫进入“现代”城市的底层游荡者夜晚短暂居住的小店只是城市幽暗之隅风景的一部分,他们白天为生计劳碌奔波,聚集在一个独特的劳动场所——工夫市:“早晨的工夫市,只是一群灰暗的动物,浸在脏污的朝雾里。”⑨爵青:《大观园》,《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页。袁犀在《十天》中也着重描绘了工夫市这个聚集着无数等着卖力气小工的空间风景:“那是太阳照不到的小巷里,堆满了垃圾和人粪,道路永远那样泥泞着,阴暗低矮的小土屋”“这地方四周被冲天的臭气和腐烂的泥土,人畜的便溺的气味包围着。”①袁犀:《十天》,《袁犀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7页。游荡其间的人们挣扎求存,为了糊口终日蜷缩在“垃圾堆”里,根本感受不到所谓的“国际都市的风采”②《哈尔滨风光素描》,《麒麟》1942年第2卷第5期,第104页。,工夫市中杂乱肮脏、臭气熏天的风景无形地拆解了殖民者标榜的“现代”与“文明”。这种客观真实的风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视觉上观看底层民众惨境的渠道,被强权控制的城市仿佛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部腐烂的苹果,在肮脏与腐烂之下,居住着一个个渺小落魄的寄生者。
靠卖力气生存的人居住在拥挤嘈杂的小店,游荡于污浊的工夫市,他们的穷困可悲让人怜悯,而生活在黑暗污浊、充满呻吟碎语“地狱般”城市暗巷、贫民窟中的妓女、流浪汉,更让人感到殖民掠夺的残酷和人命的低贱。“潮湿的街道”“令人窒息的臭气”“萎黄的灯光”等风景符号无不在昭示着人物身份与活动空间,在那里,“无论黑夜与白昼,似乎永远也没有阳光,如同一条条的阴沟,那些穷苦的流浪汉便常常游泳在其间”③王秋萤:《丧逝》,《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第50页。。如此阴森恐怖的风景不仅象征着底层民众地狱般的生活,更是民族灾难的隐喻。爵青的《巷》中被迫做了卖淫妇的素姝就生活在一个“发着绿霉的阴臭的幽谷”④爵青:《巷》,《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页。中:
那是在黑暗中的垃圾堆那面的一个世界。湿泥、水沙和腐烂了的新闻纸所造成的垃圾堆上,滚动着发霉的食物,酸臭的汤水,铁丝网,玻璃片和烟卷盒玩具类,就在这大都市的排泄物的垃圾堆那面存在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夜里,这世界开展着,恰似一个颓废的贵族的花园似的,开满了被荼毒的肥料所培养出来的惨艳的植物;
那里依然没有光,更没有一盏可以发光的微小的路灯。⑤爵青:《巷》,《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页。
这种“有意味”的风景此时已不仅仅是为了表现主人公生存环境的可怖,而更像是一张电影屏幕再现着殖民阴云笼罩下城市的丑恶与恐怖,生存在这个殖民者“精心打造”的“先进”城市中的民众实际承受着无法言喻的苦难。古丁《小巷》的格调与《巷》类似,同样构建了一个异常“丑恶”的小巷风景,金花这个年近三十的野妓生活在“夜风飘荡着令人呕吐的恶嗅,夹杂着粗野的骂声,淫浪的话声”⑥古丁:《小巷》,《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4、226、226、225页。的小巷中,当她因饥饿拖着笨重的脚步在小巷中前行时,发现一条剥得净光的吗啡鬼的死尸绊了她一脚,也只是轻轻地咒骂了一声:“好丧气!”物质的匮乏将人性的温情消磨殆尽,暗巷中的人们变成了一具具情感麻木的行尸走肉。随着人物视线的转移,暗巷外的“亮晶晶的街灯,红色和绿色的夜饰光,闪,晃,照”⑦古丁:《小巷》,《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4、226、226、225页。,现代城市“繁华现代”的风景使她感到“仿佛在恶梦里被狗咬伤”⑧古丁:《小巷》,《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4、226、226、225页。,她切身体会到的是“秋夜凉似古井的水。小巷上面的天空,像一张乌黑的布罩,在遮盖着丑恶”⑨古丁:《小巷》,《东北沦陷时期作家:古丁作品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4、226、226、225页。。作家有意识地将“五彩斑斓”的现代风景与黑暗的小巷风景并置,环境的恶劣与人物的苦难相互诠释,风景与人物的情感相关联,加深放大了个体生命与情感体验,从而突出殖民统治下城市的丑恶。
抗战时期东北在地作家城市幽暗之隅的风景书写既是残酷和冷漠情境的真实生发,又不乏作家内心情绪的投射,多重风景叠加交错,呈现出被侵略、被压榨、被剥削、被摧残的种种掩盖于浮华背后的黑暗与恐怖。这个无业游民、小商贩、体力工人、妓女生活的城市幽暗之隅,反复出现的阴暗残酷的城市风景,“超越了背景设置的需要而具有人物和情节的功能”⑩张箭飞:《风景与民族性的建构——以华特·司各特为例》,《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4期。,人与景共同构成了受难而非享乐的惨境,民众在那个“已经死去了或将要死去的环境”①顾盈:《两极》,《满洲作家论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混乱无序的城市不断地吞噬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日伪宣扬的“人民得享王道乐土的幸福”②《谢恩特使一行感想录》,《麒麟》1942年第2卷第5期,第46页。与城市生活“如在天堂一般”③高作恒:《满国诞生后的感想》,《盛京时报》1934年5月15日第7版。不过是一种谎言。这种风景书写直接撕裂了殖民者宣扬的“王道乐土”和“如画风景”的华丽面纱,正如王秋萤发出“我终久是要活的,我倒要看看社会会把我们这一些不幸者迫害到什么地步”④转引自李春燕主编:《东北文学史论》,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310页。的呼喊,这不啻是一种“无形的抵抗”。
西方学者W.J.T.米切尔把“风景”和“权力”相对接,认为风景不仅仅表示或者象征权力关系,而且是“文化权力的工具,也许甚至是权力的手段”⑤[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他借助这种“风景—权力”关系提示了解读殖民风景的新视角:“对特定殖民风景的细读不仅能帮我们看到通过帝国的再现而对一个地方的成功统治,还能让我们看到从内部和外部抵抗帝国的迹象。”⑥[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具有爱国情怀和反抗精神的东北在地作家,正是借助风景表达了对殖民统治的抵抗。小松曾说,他在塑造作品中的人物时会“抑止他们的喜怒,限制他们的哀乐。有时对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在每次描绘他的时间,天总是落雨,结果我限制了他的呼喊,平息了他的血潮,冷息了他的热情,使他成了一个既不会笑又不会哭的白痴”⑦转引自李春燕主编:《东北文学史论》,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310页。。殖民者试图以现代文明为诱饵让东北民众接受其种种安排,并试图同化大众最终实现其殖民统治的合法性,但是东北在地作家却不断勾勒出了一处处包含欲望与堕落、悲惨与痛苦的城市风景,不断解构着日伪宣传的“共荣”“和谐”“现代”“文明”的“如画风景”,“如消除剂一般慢慢地消溶着伪满洲国意识形态许诺的‘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美好生活’等,侵蚀着殖民地政权的统治根基”⑧刘晓丽:《反殖文学·抗日文学·解殖文学——以伪满洲国文坛为例》,《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5年第2期。。这表明,在抗战时期,拥有爱国情怀与民族意识的东北在地作家在殖民高压的条件下依旧进行着抗争,努力发出呐喊的声音:“你看看我的疯狂的眼睛,我的暴跳的肌肉。我的一切一切都在和你抗争,和你鸣叫。”⑨吴瑛:《鸣》,《吴瑛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14页。强权能制约作家的行动,却不能约束作家的心灵,他们将反抗的意识隐藏于创作中,进行着隐形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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