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苗苗
(福建理工大学/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地方文献整理研究中心,福建福州,350008)
品体批评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批评形式,清代词学批评中品体之论是不可忽视的词学理论形式。清代词品篇什主要代表有郭麐《词品》、杨夔生《续词品》、姚燮《鸥波词序》之“词品”、江顺诒《词品》以及刘熙载《词概》中“词品”之说等。光绪十三年徐珂辑郭麐、杨夔生、江顺诒之词品篇什为《三家词品》,民国十五年杭州朱宝彝辑《宝彝室集刊》亦收录排印版《三家词品》。三家《词品》,被徐珂推为与梁钟嵘《诗品》、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清袁枚《续诗品》“古今诗品凡三”者并称的词品三家,足见三家《词品》在清代词学批评建构中的重要性。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中国批评史中风格学的重要著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道:“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皆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又取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其实非图意也。”[1]虽学界对于《二十四诗品》之作者非司空图这一问题已成共识,但不可否认的是,其集韵语形式,形象化表现诗歌不同风格与意境,成为后世品体文学批评的滥觞。郭绍虞道:“司空图的《诗品》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起过相当大的影响的。”[2]其影响最为明显的是继续品诗者众多,有袁枚《续诗品》、顾翰《补诗品》、曾纪德《演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首》等,续品者皆表示属意于《二十四诗品》仿效而成。不仅如此,在品词、品赋、品书、品画等各种审美批评实践中被广泛运用,如许奉恩《文品》、魏谦升《二十四赋品》、杨曾景《二十四书品》、黄铖《二十四画品》等。他们从不同的艺术门类、不同的审美形式、不同的视角,扩展、丰富着《二十四诗品》的品体文学风格论。
三家《词品》是清代品体理论批评风尚中词论批评的代表。在此之前,词体品评多以只言片语的分散形式阐述,并试图使用比喻的方式,如宋李清照《词论》中“晏苦无铺叙;
贺苦少典重;
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3]之语评晏殊、贺铸和秦观。宋张炎《词源》评姜夔“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4]。明张綖《淮海集序》评陆游“绰乎如步春时女,华乎如贵游子弟”[5],等等,然并未形成一定的论著体系。直至清代,三家《词品》在承继诗性言说品评和譬喻阐说品评的词品传统下,以独立的体系姿态出现。
郭麐《词品》原题为《郭频伽词品十二则》,载于郭麐《灵芬馆杂著》卷二,其仿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探索词的风格,体制仍沿袭前人,“止得表圣之半”,分“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韵”“感慨”“绮丽”“含蓄”“逋峭”“秾艳”“名隽”十二品。杨夔生《续词品》规模与郭氏相当,亦为十二则,为“轻逸”“绵邈”“独造”“凄紧”“微婉”“闲雅”“高寒”“澄淡”“疏俊”“孤痩”“精炼”“灵活”。江顺诒则追袁枚因“前人只标妙境,未写苦心”[6]之故,续写《词品》,含“崇意”“用笔”“布局”“敛气”“考谱”“尚识”“押韵”“言情”“戒亵”“辨微”“取径”“振采”“结响”“善改”“著我”“聚材”“去瑕”“行空”“妙悟”,计十九则。
三家《词品》仿制渊源当皆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然亦有异制。
从编写初衷来看,郭麐、杨夔生二人主要为进一步张扬词体风格的论说。“余少耽倚声,为之未暇工也。中年忧患交迫,廓落鲜欢,间复以此陶写,入之稍深,遂习玩百家,博涉众趣,虽曰小道,居然非粗鄙可了。因弄墨余闲,仿表圣《诗品》,为之标举风华,发明逸态,以其途较隘,止得表圣之半;
用以轩翥六义之后,奋蜚四声之余,亦尤贤乎博弈。”[7]言及创作虽仿照《诗品》而作,且品目数量有限,但“标举风华,发明逸态”阐明词体并非粗鄙之体,亦有可遵循之主体风格,标明创作的特征,回应自己词体多样化的观点。江顺诒之《词品》编写初衷则与袁枚相似,从创作论的角度阐释词的创作不仅需要关注风格类型,还应涉及词作者如何提高内在修养、如何选材布局、如何体现艺术表达方式等具体的实施方式。
从立品名目来看,郭、杨二人之论更似《二十四诗品》。比较郭麐《词品》中所设品目来看,有的直接沿用司空图的品目,如“委曲”“含蓄”;
有的则在司空图原有名称基础上变换其中的字眼,如将“纤秾”改为“秾艳”,将“悲慨”改为“感慨”,其含义大致保持一致,易字而意不变;
还有的将原品目的两种归于一种,如将“雄浑”“豪放”合而为“雄放”,即是郭麐于诗、词血脉同源基础上由诗及词的品评改造。杨夔生之品词名目与郭麐亦不尽相同,“郭麐盛有词名,夔生复从游,故作风与之相近”[8],二人有师生之谊,似乎令杨夔生有意避免重复而作续补,以此丰富词体审美风格,与郭麐之作形成前后相续、承继互补之态。江顺诒之十九则词品名目则以袁枚续补《诗品》为圭臬,侧重词之创作苦心经营,同时也涉及词之风格问题,可能更为周全地建构词品的词学理论功效。
三家《词品》的创作主体、创作时间、编写精神、立品名目等皆有异处,但他们的前后承继与互补,对清代词学审美内涵的扩展、延伸与定型具有重要的意义,其类化审美的基本取向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品”本有次第、等级之意,钟嵘《诗品》按照诗人艺术水平之高低,将一百多位诗人分上、中、下三品等级逐一评述,其优劣取次即是钟嵘按其“滋味”说艺术审美倾向的展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则似无品次等级之意。刘熙载品词亦有次第的考量,他先以诗人、词人对举论艺术风格:“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
耆卿,香山也;
梦窗,义山也;
白石、玉田,大历十才子也;
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当之。”[9]继而提出词分三品之说:
“没些儿媻姗勃窣,也不是峥嵘突兀,管做彻元分人物”,此陈同甫《三部乐》词也。余欲借其词以判词品,词人“元分人物”为最上,“峥嵘突兀”犹不失为奇杰,“媻姗勃窣”则沦于侧猸矣。[10]
“媻姗勃窣”语出《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其“谓行于丛薄之间也”,《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作“媻珊”,意为行走艰难、蹒跚前行之状。“勃窣”为匍匐前行。《三部乐》是宋陈亮为王自中祝寿所作,据叶适记载,王自中“岸谷深厚,山止即行,所历虽知名胜人,或官序高重,逆占其无忧当世意,直嬉笑视,不与为宾圣礼”[11],可见其人自立傲岸,直率强毅,颇有目空一切之奇气,是陈亮极为赞赏之人,当为“元分人物”之一员。因此,刘熙载将匍匐侧媚之词为最低等,直率自然之词为最上者,自立独创者居中,如此区分,是对词人词作艺术水平高下的评鹜,体现了作为审美范畴的“品”,从“人”走向“艺术”[12]。
而三家《词品》仿佛意欲消解词之品第高低观念,乃是对《二十四诗品》的承继。郭麐三十一岁之年对杨万里“呕心怵肾更雕肝,走尽诗家十八盘”[13]的学诗经历颇为赞赏,虽其并无杨万里那般繁复的学诗经历,但纵观其一生学诗历程亦非单一。他学白居易、杨万里,学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学元人诗等,颇具包容姿态;
他虽“素不喜荆公山谷诗”,却也“未易轻议”[14];
他对于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实有不满,评为“山谷贪用奇僻之字”[15],“喜用重叠用韵,以难巧为奇,故多有兀臬不安之处”[16],但对其诗歌中表现出的“奇气俊迈陵厉一世”和“疏隽清冽之气”,认为“自不可磨灭”。四库馆臣认为郭麐“评山谷诗,甚为平允”[17];
孙均亦云:“其论古人也不随附和,不务刻核,不事穿凿,而惟取心之有所得者。其论今人也不别显晦,不强异同,不为佞谀攻讦之说,而惟取其言之有可采者。视往时之议论,尤觉和平者多而偏宕者少。”[18]可见,在清人看来,郭麐是“和平”评骘的代表,这种和平包容的姿态在清代浙西词派门户之中更显珍贵。郭麐对于“境繇情生,辞随意启”和“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的唐五代词颇为喜爱[19],并以开放的态度接受苏轼、辛弃疾豪放一派,跨出“视辛、刘若仇雠”[20]的浙派家法,故而在品词之审美风格的论述时,亦未表现强烈的高下评判之语,以近乎并列的语言书写十二类审美风格。
杨夔生是金匮杨芳灿之子,芳灿主讲衢杭、关中、锦江三书院,与吴锡麒、洪亮吉、郭麐等交游,名擅海内。夔生“早岁从宦西征,多纪程之作”[21],是谓“渊源家法”[22],使其“涉历诸派,不专一格”[23]。作为郭麐学生,在郭麐已然进行的救弊浙派实践之时,杨氏亦呈现“有非浙派所能羁绊者”[24]的姿态,其论词十二品次,虽步郭麐之后有续补之意,但从立品名目来看,“凄”“澹”“寒”“孤”“瘦”等语汇,明显带有哀郁情愫,与其个人品性、创作风格密不可分。
而江顺诒之词品已在刘熙载词之三品说之后,他的《词品》则是“盈廷之官,各司其司。八珍之味,各宜其宜。析缕分条,抒以论断。希迹名流,则吾何敢”[25]。宗山认为江顺诒对各品的剖析论断,仅仅在于平行展示,而非辨本末、别高低;
江顺诒还说:“填词小技,固不必以言举人,亦不必以人废言,然此中亦自有品在。”[26]紧随其后,他评辛弃疾、陈子龙、严蕊、蒋士铨四人,又颇为重视人之性情、气节在词创作中的作用,仿佛又有词之品第高低观念,其判断的标准在于人品,因此被杨柏岭先生评为“人之性情德性为底色的序化品第观念”[27],颇为中肯。可见,江顺诒在特重郭、杨二人“各宜其宜”的审美范式基础之上,还试图延续刘熙载评骘词人词作次第的意图,使其不囿于前人设置的藩篱,形成具有一定辨识度的个性品词观。
“审美的主体性、观照的整体性、论说的意会性、描写的简要性,便是中国古代文论带有民族特色的思维特点。”[28]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言语方式更多的是以直觉、意象与诗性方式呈现,而非理性与逻辑思维方式。“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限,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入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29]文学作品本身的意在言外与韵在意外之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文学批评趋同化模式的形成,即文学批评也以诗性的言语方式呈现。
三家《词品》作为词学批评的一种文体表现形式,虽品目有别,申发各异,但总体来说,承继了品体文这一比物取象、参悟深蕴的审美观照传统模式。
三家《词品》所取审美之物,综合而言是以人物和自然之物作为取象基本类型:人物取象如郭麐之“处子”“美人”“鲛人”“织女”“名士”“羽人”等;
杨夔生之“畸士”“君子”“美人”“仙人”“渔人”等;
江顺诒之“美人”“郎”“妾”“仙人”等。以这些人物作为参拟对象,绝非关涉品评优劣之用,无非是词体审美风格趋向的同质化表现,亦参悟以这些人物为中心而辐射的内蕴。自然之物取象相较而言则更为突出、明显,三家《词品》所涉之物不胜枚举。自然之物的取用,更为直接地让主体抒情对象面对所观之物,追寻内心对外物的态度及其关联。试以每人一品为例:
芙蓉初花,秋水一半。欲往从之,细石凌乱。美人有言,玉齿将粲。徐拂宝瑟,一唱三叹。非无寸心,缱绻自献。若往若还,岂曰能见。(郭麐《委曲》)
怅焉独迈,憀予隐忧。悟出系表,天地可求。亭亭危峰,倒影碧流。空山沍寒,老梅古愁。味之无腴,揖之寡俦。遥指木末,一僧一楼。(杨夔生《孤瘦》)
对镜忘言,拈花微笑。色本是空,影无遗照。画理自深,仙心独抱。参之以禅,常观其妙。忽然而通,必由深造。一转秋波,十分春到。(江顺诒《妙悟》)
郭麐将词之曲折往复的美好通过所见之美物体现:秋水中初放之芙蓉,必先经过细石凌乱的曲折小径,方能得见;
筝瑟伴美人一唱三叹之声歌,余音袅袅,情谊缱绻。郭麐对朱彝尊“诗所不能言者,委曲倚之于声”[30]体认颇深,以为此语乃“词之为道,尽于是矣”[31]。简言之,便是认同词乃委曲写诗不能言之文体,因而“委曲”的风格是需要事物展现若隐若现、回味无穷的艺术之美,通过缠绵委折、千曲万折般一唱三叹,更能体现词体宛美的特征。同样,杨夔生与江顺诒在观阅自然之物时,亦将主体与自然之物间的艺术关联进行追寻,“味之无腴,揖之寡俦”,“参之以禅,常观其妙”,实在是关注这些本具有艺术美感的物与象,颇具哲学意蕴,但又能彰显词体审美风格、词体艺术丰蕴,一举两得。
纵览各类诗品、词品,无非多采取比物取象的方式,通过形象生动的语言创造各种意象,从而形成诗词文体风格的多种描述。郭绍虞曾引叶廷琯语“随园所续,皆论作诗用功之法,但可谓之诗法,不当谓之诗品”,认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重在谈诗歌的风格意境,袁枚《续诗品》则重在写作的苦心,似乎更加突出诗歌法度方面的内容。因此,郭麐和杨夔生的《词品》“走的是司空氏的路线”,谈论的是词体的风格意境,对于词体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32]。
可以说,郭、杨两家走的仍然是词品传统的路子,而江顺诒则不同,江氏走的则是袁枚《续诗品》的路子,“昔随园补《诗品》三十二首,谓前人只标妙境,未写苦心,特为续之。诒于《词品》亦同此论,因仿其意得二十首”[33],其中“崇意”“用笔”“尚识”“辨微”“取径”“振采”“结响”“著我”便与袁枚《续诗品》中的品目相同。如此看来,江顺诒词品中的“化工之笔”、苦心经营词体创作是其规模要点。
自词体产生以来,“苦心经营”多是就评论词家创作特色用语,如对宋代以吴文英为代表一批词人的评价:“大都是苦心经营,字面秾艳妍丽,结构绵密曲折,境界奇丽凄迷,故能于工丽的周邦彦与清空的姜夔之外,别开生面,独树一帜”[34],而对于从创作、理论等角度阐述如何对一首词进行苦心经营,却不常见。江顺诒词品便从填词方法论的阐明,从立意、用笔、布局等角度提出如何创制一首词,这是传统词品中较少涉及的内容,因而可能造成对创作主体文学修养、创作艺术技巧、文学品格等方面的疏忽。江氏试图在传统词品妙境甚多的总体观照下,以“崇意”开篇,剖析词体创作中的“辞”“意”之分,确立“意”作为词体创作“一本所系”至为关键的作用。词有立意、有主体思想后,便是“精思”。“精思”应是古代文人在各种文体创作中的彪炳之思,刘勰《文心雕龙》便提出了这一问题,张炎亦有“词章更宜精思”[35]之说。针对“精思”,诗家颇有兼顾自然与高妙之意,既希望通过不召自来、葆有天籁自然的境界,又期待通过精妙的构思之巧,达到自然与工巧的完美融合,即袁枚所说“余见史称孟浩然苦吟,眉毫脱尽;
王维构思,走入醋瓮,可谓难也。今读其诗,从容和雅,如天衣之无缝,深入浅出,方臻此境”[36]。江顺诒之“精思”亦有两相能全之意,“惟思之精,屈曲超迈。人居屋中,我来天外”,于是,建立在“博学”“相题”“选材”“用笔”“布格”“择韵”的基础之上,词之创作运意连贯、层次曲折、格局亦呈豁然开朗之态。可以说,江顺诒对于词创作审美的体悟是苦心经营的,也即意味着词在创作构思等方面与诗歌具备了同样的高度。
相较而言,虽然郭麐、杨夔生在苦心经营的创制中并未如江顺诒般自成系统、脉络井然,却也涉及这方面的内容。词虽小道,“其途较阻”,填好一首词不易,郭、杨二人的说明与阐述主要在于风格、立意、布局、用笔等方面,如:
美人满堂,金石丝簧。忽击玉磬,远闻清扬。韵不在短,亦不在长。哀家一梨,口为芳香。芭蕉洒雨,芙蓉拒霜。如气之秋,如冰之光。(郭麐《清脆》)
清霜警秋,微月白夜。其上孤峰,流水在下。幽寻欲穷,乃见图画。惬心动目,喜极而怕。跌宕容与,以观其罅。翩然将飞,倘复可跨。(郭麐《逋峭》)
卓卓野鹤,超超出群。田家败篱,幽兰愈芬。意必求远,酒不在醇。玉山上行,疏花角巾。短笛快弄,长啸入云。轩轩霞举,须眉胜人。(杨夔生《疏俊》)
词之文体以“文小”“质轻”“径狭”“境隐”四端为主[37],亦有其独有的填词门径。“逋峭”本是山脉或房柱曲折倾斜之貌,“诗章易作,逋峭难为”[38],后引申为人或文章曲折多姿风致。郭麐将其作为词之一品,是其独创之处,以孤峰跌宕之态得以凸显词体写作之曲折、深婉之致,其所言寻幽路进而又见一景时喜极而怕复又反转的心情,便是郭麐所道“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与其不能尽言之意,而复缠绵委折,如往而复,皆有一唱三叹之致”[39],自是与众多论家所谓“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40]的论断保持一致,词的创作内蕴便可通过创作中的布局实现,亦是体现苦心经营的特点。同样,杨夔生之“疏俊”,仿佛如布置庭院抑或建造高楼,其间布置建造过程,曲折层次之多,内容之富,皆需要苦心经营,井然选取繁简适宜的辞章,方能造就词境。
不过,郭、杨二家《词品》更趋向于审美体悟,而江氏则明显偏向于创作方法论,因而,在承继前人前文的基础上,三人二法在此则呈现实质上的分张。然而,这也从另外一个层面阐释了词品传统在他们笔下,得到了不同的发展与伸张,其偏向的不同反而丰富了传统词品的特质。
词的发展历史,本身就是词的尊体史,前代的尊体实践在词之中兴的清代各时段皆有体现。尊体意识在清代以常州词派“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说为代表,是对此前各朝代各词家倡导诗教观念的新提升,主要从词的创作内容、题材、表现方式等方面着手推进。“词先辨品”则是从词之接受者的角度回应尊体意识,先著、程洪评王观《庆清朝慢·踏青》如是说:
玉林云:“风流楚楚,词林中之佳公子也。”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学步则非。韶美轻俊,恐一转便入流俗,故词先辨品。[41]
王观是宋代词人,著《冠柳词》,黄昇认为序言者称王观词高于柳永词,因而取名为“冠柳”[42],可见称赏之意。然清人认为,作词虽有各自学习的对象,但还需对其词品进行辨析,若仅作纤巧之词,难免缺少真情实意,落入流俗,终不雅致,因此特别强调词品的先行辨识。这一观点的提出,是较早认为词须辨品的论断。
先著的《词洁》大概在清康熙年间刊行,因此书流传不甚广泛,声名不显,被后来刘熙载所提之“论词莫先于品”遮掩。另外,谢章铤对于词之辨品一说持怀疑态度:“词之于诗,不过体制稍殊,宗旨亦复何异,而门径之广,家数之多,长短句实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则以合乐,不得专论文字,引刻幽眇,颇难以言语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43]谢章铤从词与诗体稍有异制的观点出发,认为词体可依诗歌的表达方式,因此词不必品也不能品。如此一来,必先品与不能品的对立观点,使品词之说敷上了一层灰色的基调。
三家《词品》的相继出现,虽然在实践初衷、词学观念等方面与先著等人有所区别,但在诗歌可以品的环境下,对词体可以品、品出类型、品出特殊性和共性的观念构建,提高词体的地位,有一定的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清代以来形成的推尊词体之风,不仅促进了清词的兴盛,而且客观上带动了学术界对词学的关注和逐步建构——从词章之学、词体到偏于一隅的词学,再到体系严密的词学;
从侧重学词的词学,到兼顾学词与学科体系的词学,词学学科的内涵是在不断补充和调整中走向成熟和定型的。”[44]因此,三家《词品》以具体行动表明了词可以品、有必要品的立场,是自嘉庆朝后词坛尊体意识不断推进的具体呈现,为晚清词坛声势浩大的尊体运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各类文体的发展演变史,本身是既有分疆又有融合的历史。词文体发展的历史也是其自身与其他文体相互借鉴、交融的历史,其风格类型之走向基本遵循了由简单到繁复的发展过程。
明张綖云词体风格为婉约与豪放[45],源于唐五代以柔婉为宗的词体,自宋人开拓后,词体风格不拘泥于婉约。针对词之婉约、豪放的正变之别,也成为后人词评中重要的探讨范畴。有的仅仅辨别正变,不谈优劣,如王士禛等为代表;
有的则对正变之优劣进行褒抑,如蒋兆兰等以婉约为宗、田同之等以豪放亦是本色的论断。从明朝开始,不同流派的出现使其风格的取舍不同,也一定程度上昭示了词体风格多样化带给不同流派的不同选择,应运而生出不少通达的词评者,如孟称舜道:“古来才人豪客,淑姝名媛,悲者喜者,怨者慕者,怀者想者,寄兴不一”,又言“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然达其情而不以词掩,则皆填词者之所宗,不可以优劣言也。”[46]孟氏之论,代表了当时一批词学观比较通达者的观点,他们将各类创作风格的作家归为创作个体之不同,所想不一,进而以词的方式寄兴难免出现不同的特色,符合作家个体创作论的规律,因此,不能以风格而言优劣。
这种观点在清代初期得到了不少词人和词评家的继承并有所申发,虽然苏、辛之豪放风格在阳羡词派领袖词坛时统领风骚,但是词体风格的多样化趋向势不可挡。三家《词品》作者之一郭麐言:
词家者流,其原出于国风,其本沿于齐梁。自太白以至五季,非儿女之情不道也。宋立乐府用于庆赏饮晏,于是周秦以绮靡为宗,史柳以华缛相尚,而体一变。苏辛以高世之才,横绝一时,而奋末广愤之音作。姜张祖骚人之遗,尽洗秾艳,而清空婉约之旨深。自是以后,虽有作者欲离去别,见其道无由,然写其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千曲万折,以赴声律,则体虽异,而其所以为词者无不同也。[47]
郭麐之言,实则扩展了词体的风格,不仅含有词体中传统的婉约、豪放之别,还在两种风格基础上继续延伸为“绮靡”“华缛”“奋愤”“清婉”四种。继而郭麐在《词品》中作十二则,当然十二则中并非全部为严格意义上的词体风格,“含蓄”“神韵”“感慨”等明显带有表达方式和人生体悟之味,诸如“幽秀”“高超”“雄放”“清脆”“奇丽”“逋峭”“秾艳”等,方是其总结的词体风格,再次扩大和丰富了词体风格。同样如此,杨夔生总结的“轻逸”“绵邈”“闲雅”“高寒”“澄淡”“疏俊”“孤瘦”等,以及江顺诒的续论苦心,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含蓄、深致等风格,确实是进一步细化风格类型,从数量上的逐步递增,即可一目了然。
再者,由简至繁不仅体现于数量上的变化,更在于词体风格内涵上的阐释。前人论及词体风格多出现于词序、词话等作品中,虽有涉及,但简而言之甚至语焉不详,如谢章铤所道“曰婉丽,曰豪宕,曰醇雅”[48]之言,如蔡宗茂所言“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49]之语,郭麐、杨夔生和江顺诒在自著词话和词序中亦有类似的评语。这般评论,如果说仅仅在词体风格的数量和代表词家上进行分辨,那么对于各类词体风格各具何种内涵、何种词境,鲜有具体阐释。三家词品在一定意义上,填补了各类词体风格的具体内涵。如杨夔生在描述“澄淡”时道:
杨氏“澄淡”应循“澄澹”之意而来。“澄澹”乃司空图十分推崇的一种诗歌艺术表现语汇,他在评价唐代诗人王维和韦应物时,便认为二人的作品“澄澹精致,格在其中”[50],以表示对二人诗歌的推崇,借此张扬自我艺术趣味。“澄淡”是一种清净淡泊的风格,淡而雅,淡而旷,澹而澄,如何展现如此趣味?杨氏认为,自然清丽是关键,非苦吟捻句之态。以此自然恬淡心境观景,即使浪花打肩,晓烟迷茫,渔舟频往,也能静听舷鸣,显澄淡之境。这些场景,即是为了阐释“澄淡”之风格内涵和词境展示。当然这种阐释虽未脱离中国譬喻阐述说式的品评传统,但相对于仅提示概念、摘抄词句的方式,已经在阐释风格内涵上实现了由简至繁的尝试。
“不得谓正为源而长盛,变为流而始衰;
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51]词的风格类型的多样化发展,对于词体艺术、审美的成熟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因此,《词品》探讨、扩展词体的风格类型,既是词学环境的产物之一,更是词体发展的需要。
清代词在尊体意识下,词的风格并未因词学风尚而定型为单一的类别,而是继续朝着成熟的方向、多样化的方向发展,三家《词品》进一步细化风格类型或多或少体现了当时词风的拓展。除此之外,三家《词品》在清代以具体的品评实践,不断丰富词学批评方式,词的品评之论也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文体。
注释:
[1](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780页。
[2]郭绍虞辑注:《诗品集解续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页。
[3](宋)李清照:《词论》,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6页。
[4](宋)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9页。
[5](宋)秦观,周义敢等编注:《秦观集编年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881页。
[6](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99页。
[7](清)郭麐:《词品序》,郭绍虞辑:《诗品集解续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页。
[8]陈乃乾:《清名家词》,上海:开明书社,1936年,第1页。
[9](清)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3页。
[10](清)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9页。
[11](清)叶适:《陈同甫王道甫墓志铭》,《叶适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83页。
[12]参见管丽珺:《“品”与六朝审美精神的自觉》,《文艺评论》2015年6月,第36~39页。
[13](清)郭麐:《丹叔手钞诚斋诗集竟校雠一过辄书其后即用诚斋体》,《灵芬馆诗二集》卷二,姚蓉、鹿苗苗、孙欣婷点校:《郭麐诗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73页。
[14](清)郭麐:《爨余丛话》卷一,《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15](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卷十,《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16](清)郭麐:《爨余丛话》卷一,《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17]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1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725页。
[18](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序》,《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19]参见(明)陈子龙:《幽兰草题词》,《幽兰草》,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页。
[20](清)文廷式:《云起轩词钞序》,《文廷式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55页。
[21]郭则沄:《清词玉屑》,朱崇才编:《词话丛编续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561页。
[22]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5页。
[23](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五,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560页。
[24]莫立民:《近代词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69页。
[25](清)宗山:《词学集成·序》, 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08页。
[26](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04页。
[27]杨柏岭:《江顺诒词学理论评说》,《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7月,第457~462页。
[28]徐中玉:《意境、典型、比兴篇序言》,《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5页。
[29](清)叶燮:《原诗》,《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84页。
[30](清)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
[31](清)郭麐:《桐月修箫笛谱序》,《灵芬馆杂著三编》卷四,《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32]参见郭绍虞辑注:《诗品集解续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页。
[33](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99页。
[34]施蛰存、陈如江:《宋词经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364页。
[35](宋)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5页。
[36](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8页。
[37]参见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6~60页。
[38](北齐)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029页。
[39](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卷十二,《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40]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9页。
[41](清)先著:《词洁》,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3页。
[42](宋)黄昇:《花庵词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3页。
[43](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476页。
[44]彭玉平:《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上》,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6页。
[45]参见(明)张綖:《诗余图谱》,孙克强编:《唐宋人词话》,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99页。
[46](明)孟称舜:《古今词统序》,《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36~37页。
[47](清)郭麐:《无声诗馆词序》,《灵芬馆杂著》卷二,《灵芬馆全集》,清嘉庆刻本。
[48](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443页。
[49](清)蔡宗茂:《拜石山房词序》,陈乃乾:《清名家词》,上海:开明书社,1936年,第2页。
[50](唐)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93页。
[51](清)叶燮:《原诗》,《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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