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洁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101)
拉日江妥(Lha-ri-gyang-tho)神山位于西藏林芝(古名工布)腹地,与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的降凡神话联系紧密, 该历史地名广泛见载于敦煌古藏文文献、 吐蕃时期的石刻碑铭、 元明清时期的藏文史籍与苯教文献,重点可参考王尧[1]、常凤玄[2]、李方桂[3]、巴桑旺堆[4]等学者整理、翻译与研究的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 工布第穆摩崖刻石碑文、 苯教古藏文文献等成果。
姚兆麟先生在研究林芝的民族与历史文化时, 曾强调工布这一历史地名包含着广泛的政治与历史文化信息, 并指出充分利用古藏文文献研究的重要性。[5]近年来,阿贵[6]、叶拉太[7]等学者从吐蕃历史、文化、地名等角度出发, 发表与藏东南小邦历史文化、 吐蕃历史地名相关的成果时, 对拉日江妥神山及其周边的代表性历史地名、 历史文化遗迹均有介绍。需要强调的是, 拉日江妥神山由藏东南工布小邦的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演变过程,贯穿了古代西藏小邦时期、象雄、吐蕃以至元明清时期。①公元11 世纪传世至今的大量苯教古藏文文献记载了苯教辛绕弥沃祖师自象雄至拉日江妥神山并在工布、娘波、塔波等地区传播苯教的宗教传说,元明清时期的竹色、罗丹宁布、桑杰林巴等苯教学者也留有大量关于该神山的著述。
这些苯教文献与拉日江妥山脚附近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 吐蕃时期墓葬等一系列考古发现以及大量的历史文化遗迹可以互为印证, 为藏东南小邦史、早期吐蕃王统、象雄与吐蕃关系、后弘期佛苯关系、 西藏历史地理等领域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历史线索。
遗憾的是,目前学界针对与拉日江妥神山相关的苯教文献的研究与成果仍然较为薄弱。
本文拟在古藏文文献、考古、田野考察相互结合的基础之上, 重点通过佛、 苯文献对比研究,探讨拉日江妥历史地名的多元文化含义、圣地移植、神山地位的提升与转型等特点,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拉日江妥神山及其附近的工布王邑工域哲那, 曾经是西藏早期历史上的工布小邦的政治与宗教文化的核心区域。
拉日江妥这一历史地名蕴涵的多元文化含义, 反映出藏东南地区的古代林芝先民与西藏西北部地区的巨石文化、苯教塞康(神殿)祭祀传统、门人及其分支之间的密切关系。
拉日江妥历史地名的词根含义与古代西藏早期的巨石文化密切相关。
“拉日(Lha-ri)”意为“神山”,“江妥(gyang-tho)”意为“筑墙所用木棍”,同类工具名称还可参见“江热姆(gyang-rem)”[8],指筑墙所用木板。
由于古藏文演变而形成的拼写差异, 拉日江妥的藏文名称有多种同音异形的拼写方式。
例如,《桑杰林巴传记》将其记为“拉日杰朵(Lha-ri-gyad-sdo)”“拉日江玛杰朵(Lha-ri-gyangma-gyad-sdo)”。[9]其中,“gyad”指体力、气力,还与西藏古代神话中的矮子力士有关,例如“gyadchen”即为“大力士”。[10]“sdo”可通“rdo”,“gyadrdo”意为“练力巨石或举重所用石墩”。由此可见,拉日江妥历史地名的核心含义为 “巨石 (墙)神山”。
尤其是“妥(tho)”可释作“碑牌,土石堆垛” ,指神山山顶的拉则 (插有风马旗的象征山神或战神驻锡之处的祭祀石堆)。
“拉则”之名在古藏文文献中有 “lab -rtse”“ lab-tse”“lavi-rtse”“labtsas”“bla-tse”等多种拼写方式,[11]其汉文译名还具有藏、蒙语言混译的特点。
例如,张怡荪主编的《藏汉大辞典》虽将拉则记作“la-btsas”,但汉文译名却没有依据藏文直接音译为“拉则”,而是采用蒙语名称(oboo)将其音译为“鄂博”。[12]尽管“拉则”的藏文名称及汉文译名写法多样, 但基本涵义相同,均反映了古代西藏先民的巨石崇拜思想。
为纪念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所建的拉日江妥寺,②与拉日江妥神山一起,完整呈现出拉则(神山祭祀)与塞康(神殿) 相互呼应的苯教祭祀传统。才让太认为, 塞康 (gsas-khang), 亦名塞喀尔(gsas-mkhar),③是以原始苯教祭坛为原型而发展形成的以供神为主要功能的苯教传统宗教场所,早在象雄时期就已存在, 至迟在第一代赞普时期就已在藏地普遍盛行, 直至公元7 世纪松赞干布执政时期印度佛教正式传入吐蕃以后, 佛教寺院建制才逐步取代了苯教塞康。[13]考古证明,西藏苯教早期祭坛的原型,与藏西、藏北普遍存在的巨石祭柱或垒石建筑有关, 即所谓 “大石遗迹”或“巨石建筑”。
张亚莎考证,这类早期苯教祭塔(或祭柱)遗迹主要分布在藏西地区,并与藏西岩画同时期并存,岩画中大量出现的塔形图案,表明以西藏阿里为中心的苯教文化, 曾传播至克什米尔和更西部的中亚地区。[14]以苯教为代表的象雄文明与周边民族、 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交流与交通网络自上古时期已经形成。
拉日江妥历史地名还与古代门人④联系紧密。门人分布的地域被称为门隅。
古代门隅的地域范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的门隅指古代西藏西部到东部的南部边沿地带。
例如, 今西藏阿里噶尔县门士镇(mon-‘tsher)这一地名源于“从古代南部峡谷里出来北上的门人过栈之地”[15]。
由考古遗迹来看, 门人还曾经分布在西藏西部和北部的阿里、羌塘草原一带,是象雄的早期部族之一,保有土葬的习俗。
目前在西藏西部和北部地区发现的大量与“巨石遗迹”密切相关的积石墓葬,当地流行的称谓是“门朵尔(mon-dur)”“门朵尔萨(mon-mtshar)”,藏文涵义为“门人的墓葬”,都是古代门人留下的历史遗迹。[16]
由藏文古籍记载的藏族族源来看, 曾有将门人视为古代内部四族之一⑤的传统说法。
《汉藏史集》载:“门巴人生出三支,一是门巴本身的族系,还有汉藏交界处的木雅及工布人。
”[17]该文献明确指出古代门人的一个分支为早期的林芝(工布)先民。
苯教文献以及敦煌古藏文文献P.T.1286 卷《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弟吴宗教源流》《贤者喜宴》等均记载,在止贡赞普的子嗣成为工布王之前,古代林芝地区已存在工布、娘布、塔波等多个土著小邦政权。
由上述《汉藏史集》将古代工布人记为门人分支的记载来看, 这些小邦应与早期门人有关。
鉴于拉日江妥神山毗邻工布小邦王邑的重要地理位置, 不难推测该地区曾经是古代门人的聚居地之一。
藏文史籍中常将吐蕃南部的门隅和珞瑜两个地区合称为“珞门”。
目前除今西藏山南市错那县之外, 门巴族还广泛分布在今林芝市的墨脱(上珞瑜)和米林两县。
以米林县地名为例, 尽管其藏文名称今作 “sman-gling”(意为药洲),但由“sman”与“mon”同音形近而推测,该地名很有可能由“门林(mon-gling)”演变而来,意为“门洲、门人之地”。
由此可见,地处雅鲁藏布江中下游的以拉日江妥为中心的巴宜区 (原林芝县)、米林、墨脱等县域,历史上曾是藏族、门巴、 珞巴等多元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与交融的重要区域。
在以敦煌文献为代表的藏文史籍中,拉日江妥历史地名与早期赞普传说紧密联系在一起。
苯教文献在介绍吐蕃早期赞普的世系与传说时,更多侧重介绍拉日江妥与苯教辛饶弥沃祖师以及苯教世系家族和著名法师的联系。
在象雄文明自阿里东渐传入吐蕃的历史过程中,藏东南的工布、娘波、塔波等小邦土王, 七赤天王与上丁二王等吐蕃早期赞普,辛饶弥沃、觉邬恰嘎、策米、囊瓦多坚等苯教著名历史人物,都曾经在拉日江妥及其周边地区留有大量传说和历史文化遗迹,与之相关的历史地名也一直沿用至今。
拉日江妥神山与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的降凡神话联系紧密。
公元8 世纪末期(或公元9 世纪初期)工布第穆摩崖刻石碑文记载: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自天界降临在拉日江妥山峰。[18]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在介绍早期赞普世系和相关历史事件时,拉日江妥这一历史地名曾被提及:“…… (聂赤赞普)来作大地父王,父王来到人间。
当初降临拉日江妥之时,须弥山为之深深鞠躬致敬,树木为之奔驰迎接,泉水为之清澈迎候,石头石块均弯腰作礼,遂来作吐蕃六牦牛部之主宰也。
”[19]自宋至清时期成书的藏文史籍均有类似的相关记载。
其中尤以成书于公元12 世纪中叶的《弟吴宗教源流》记载最为详细:“聂赤赞普脚踏九级穆梯,从空中看到,没有比拉日江妥更坚固的山,没有比工布斯木珠习(Kong-shulse-mo-gru-bzhi)更宽广的平原。
”[20]该文献还记载:“聂赤赞普出生于波密……从其出生地出发经过二十七处地方,最后来到雅隆河谷。” 这是藏文史籍关于聂赤赞普较为客观的记载。1564年第二世巴卧祖拉陈瓦所撰《贤者喜宴》记载:聂赤赞普先来到拉日羌脱山,后至拉日若波山顶[21];
《汉藏史集》则记聂赤赞普先降凡到拉日江妥, 再到雅莫纳西地方,最后到达雅拉香波山。[22]苯教文献所记聂赤赞普降凡的地点则较为一致,即工布的拉日江妥神山。
例如,清代早期成书的《工布苯日神山志》载:苯教辛饶弥沃祖师降服魔王与工布王并在当地传播苯教之后返回象雄。
觉邬恰嘎与策米二位辛波(苯教法师)在工域哲那(kong-yul-bre-sna)传播祭神驱鬼的世续苯教四法门。
当苯教法师与工布民众在拉日江妥山巅祭祀天神之时,一位具光男子伴随巨响自天空降临山顶。
众人将此男子肩舆而归,敬献尊号为“天命聂赤赞普”。[23]
苯教文献记载拉日江妥曾是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修习苯法的圣地。
尽管在天赤七王时期,各位赞普先后都曾亲自修习苯教,但尤以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最为著名,他身兼国王与苯教大师的双重身份,在苯教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明代罗丹宁布曾对拉日江妥神山做过如下记载:“广袤藏域中央之上部,有地名为拉域贡塘,广阔藏域中央之下部,有地名为米域吉庭。
统观雪域藏地,最早之地为米域吉庭,最早之山为拉日江妥,最早之王当推穆赤赞普⑥,最早之辛当推囊瓦多坚。”同卷文献还记有“米域吉庭形如宝座,拉日江妥形如宝座之背光。
”[24]清代《桑杰林巴传记》亦载:“第一处地域为米域吉庭,第一座山为拉日江妥, 第一位国王为聂赤赞普,第一位辛波为囊瓦多坚。
”[25]
上述苯教文献所记最早出现在工布地区的苯教大师囊瓦多坚,全名为南喀囊瓦多坚,是苯教辛饶弥沃祖师的后裔。11—14 世纪陆续成书的辛饶弥沃的三份传记均载:工杰噶波王将公主工萨赤江献给辛饶弥沃,成为其五位王妃之一,工布公主所生之子名为工擦雍仲旺丹。
辛饶弥沃的后裔被尊称为穆辛(dmu-gshen)家族,位居苯教六大世系喇嘛家族之首。
该穆辛家族又分为大、中、小三系。
囊瓦多坚是辛饶弥沃与工布王妃所生之子雍仲旺丹的长子的后裔,属穆辛大系传承。[26]据明代成书的《本教源流宏扬明灯》载,苯教在吐蕃传播的过程中曾经出现上部苯教六大上师、 中部十三世系和下部四大译师。
穆赤赞普不但与囊瓦多坚等人位居苯教六大上师之列, 还是苯教中部十三世系之一。[27]囊瓦多坚还曾向穆赤赞普传授《忿怒大威德经》。[28]
拉日江妥还与上丁二王(止贡赞普与布德贡杰赞普)以及工杰噶波王系有关。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P.T.287《赞普传记》载:(止贡赞普尸箧)抛于藏布大江之中央,流至江河尾端赛仓地方,进入俄得白得仁摩龙王之腹中。
夏赤、聂赤两位王子被流放至工布地方。
茹勒杰在工域哲那会见两王子,同时在龙王处赎回赞普尸身。
幼弟聂赤在拉日江妥神山安葬先王遗骸,成为工杰噶波王;
长兄夏赤率领军队攻克娘若香波堡寨为父王复仇, 被尊为布德共杰赞普。[29]《汉藏史籍》对止贡赞普遇弑后的陵墓修建过程记载较为详细:“(止贡赞普的尸体被茹勒杰从龙王处赎回之后,)在工布的塞莫普修建了一座王陵,但是父王的尸体没有在这里安葬,这是吐蕃最早修建的陵墓。
”[30]苯教文献所记止贡赞普遇弑事件,主要侧重介绍苯教著名法师对其所做的超度仪轨。
例如,《工布苯日神山志》载,止贡赞普灭苯遇弑,其尸身被置于赤铜棺匣后抛入娘曲(尼洋河),两位二王子被放逐至娘波、塔波。
茹勒杰在两江交汇之地寻获装有止贡赞普尸体的铜匣。
布德贡杰王子从北方纳木措湖迎请东炯图钦等九位苯教法师,在工域哲那为止贡赞普举行超度仪轨后继承王位,藏地王政与苯法皆得昌隆。[31]
上述有关止贡赞普尸体被龙王所得的文献记载,与苯教的鲁神(汉译常作“龙王”)崇拜联系紧密。传统苯教“三界说”将宇宙分为上部神(lha)界、中部年(gnyan)界和下部鲁(klu)界。作为古代林芝的代表性神山,拉日江妥地处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处,该山周边地区的许多历史地名具有鲜明的鲁神崇拜色彩。
例如,今林芝市巴宜区林芝镇的立定村(klusteng),地名含义为“鲁王宫殿”,是典型的与鲁神崇拜相关的历史地名。⑦该村距离拉日江妥山脚下的米域吉庭藏王墓遗址仅2 公里, 当地民间传说该墓葬有止贡赞普的尸身(或衣冠冢)。
前述敦煌文献和苯教文献所记止贡赞普的尸体被茹勒杰从鲁王处赎回的传说,在当地也有类似的民间传说可相互对照。
藏文史籍里的拉日江妥有“工布说”与“雅拉香波说”两种不同记载,其历史地名明显具有“圣地移植”的特点。[32]西藏神山名称的演变与圣地移植现象,蕴涵着早期历史上部落起源、迁徙、战争、兼并的历史信息。
公元7 世纪中叶,松赞干布征服象雄及其属部,正式建立起统一强大的吐蕃王朝。
为了进一步淡化象雄苯教文化的影响、削弱崇尚苯教的贵族势力,吐蕃王室引入并大力推动印度佛教在西藏的传播。
西藏宗教文化的主流发生了以苯教为代表的象雄文化向以藏传佛教为代表的吐蕃文化的重大转变,西藏的政治文化中心也由西藏西部向中部地区转移。
吐蕃王朝的统治者们通过抬高雅隆部落的雅拉香波神山的地位,削弱以苯教文化为代表的象雄文明在西藏腹地的影响。
拉日江妥神山这一历史地名从林芝被“移植”至山南的雅拉香波神山。
拉日江妥历史地名可与林芝地区的多个代表性历史地名互为印证。
综合考证前述文献史料记载的与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相关的多个历史地名,我们不难发现,雅隆王朝首先发源于以拉日江妥为中心的工布地区,之后其行政中心才逐步迁至山南的雅隆河谷。
聂赤赞普自天界降凡拉日江妥,之后辗转迁徙了二十七个地域,最终到达山南地区的雅隆河谷。
拉日江妥及其山脚下的米域吉庭圣地及邻近的工域斯姆朱细,均包涵在二十七个历史地名范围之内。
其中,《弟吴宗教源流》所记工域斯姆朱细,在苯教文献中被记为工域斯姆苯妥(kong-yul-srinmo-bon-thob)[33], 是与辛饶弥沃降服魔女的工布苯日神山起源神话相关的著名圣迹名称,位于今林芝市巴宜区卡斯木村(mkhar-srin-mo)附近,也是古代工布的代表性历史地名之一。
关于拉日江妥山脚下的米域吉庭这一历史地名的具体含义,苯教文献记载尤为详细。
《工布苯日神山志》载:聂赤赞普与觉邬恰嘎、策米两位苯教法师在工布继续推行世续苯教,在工布王邑工域哲那附近名为那乌德塘(nevudel-thang)地方的右侧埋下伏藏,该地因此而得名米域吉庭(mi-yul-skyi-mthing),意为人间福乐显现之地。[34]值得强调的是,工域哲那、工域斯姆苯塘还是苯教前弘期三十七处修行地中属于云茹的七处修行地之一。[35]这些与苯教修行圣地有关的历史地名,反映出青藏高原西北部的象雄文明向藏东南地区的渗透与影响。
此外,林芝民间常把米域吉庭附近的立定、哲那(工布王邑的核心区域)、娘俄三村合称为娘波(娘欧)渡口。
该渡口所处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河段最宽广的水域,曾被当地人视为娘波与工布的传统分界线。
这处水域同时也是拉日江妥(工布苯日神山)的重要圣迹之一,名为“江水右旋处”。
此类与吐蕃早期赞普相关的历史地名沿用至今,均为拉日江妥神山位于林芝的佐证。
与拉日江妥有关的历史记载、 宗教神话传说以及大量历史文化遗迹,充分反映了早期赞普时代(公元7 世纪中叶以前)以苯治国这一历史传统。
《汉藏史籍》记载,止贡赞普在位之时,从象雄和勃律传入辛吉都苯教法门。
王子布德贡杰在位之时,仲和德乌教法产生,出现了天苯波辛波切。
“以上从天神降世而做人主起,共传二十七代,这期间据说国政由仲、德乌、苯波三者护持。” “为了使愚昧之人也能理解佛法,松赞干布首先教以仲、德乌、苯波的教法。
”[36]另外,《贤者喜宴》亦记:“此(托托日年赞)以上赞普世系二十七代,其政权由仲、德乌及苯教所护持。
”[37]拉日江妥神山被尊为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降凡的圣地、 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等七赤天王修习苯教的圣地, 体现出古代西藏先民将王权的神圣性与神山崇拜紧密联系的传统观念。
但是,神权与王权相互倚重与斗争的复杂关系导致矛盾的激化, 止贡赞普决心灭苯并被洛昂所弑,其尸体被抛入河中,王子们被流放, 赞普及其王室成员的神圣性受到严重损害。
最终,茹勒杰协助王子寻回父王尸体,由苯教法师在拉日江妥重新举行盛大的超度仪式, 王子才得以顺利继承赞普王位,父子被尊为上丁二王。
王子的长兄另被推举为工布小王, 该王系享有的特权至少延续至吐蕃王朝晚期。
此类早期赞普的传说与历史事件均表明, 古代象雄苯教对早期吐蕃政权产生过深远影响, 当时以苯教为代表的宗教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左右吐蕃和小邦王权更迭的程度。
《汉藏史集》记载:“吐蕃有三处大地面:上部阿里三围、下部拉热秀周、中部乌斯藏四茹;
此三处最初被称为有雪吐蕃之国,中间因被神魔统治而被称为赭面之域, 后来被称为悉补野吐蕃之国。
被称为悉补野吐蕃之国的原因是因为止贡赞普的第二个儿子甲赤到了波窝扎托, 作波窝之首领, 后来他又被迎请回吐蕃地方, 上尊号为布德贡杰,被委任为吐蕃之王,波窝地方也因此归入吐蕃管辖,悉补野吐蕃之国的称呼即由此而来。
”[38]根敦群培曾考证,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统领全藏仅为传说,即使是在松赞干布之父囊日松赞执政初期, 也仅统治雅隆、达波等藏南区域。[39]可以说,吐蕃的最终崛起,建立在征服西部的象雄、东南部的工布、波窝(波密)、娘波、塔波(达波)等邦国的基础之上。
透过古藏文文献记载的早期赞普传说与宗教神话传递的历史线索,以拉日江妥为代表的神山崇拜观念,在西藏早期历史阶段的宗教、政治、军事等领域曾经发挥过的强大整合功能是不能够被忽视的。
拉日江妥由古代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转型,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不但是发源自西藏阿里高原的象雄苯教文化东渐传播至藏东南地区时与当地原始自然宗教相互斗争融合的结果,还反映出元明清时期以新苯派为主流的西藏苯教的佛教化发展趋势。
苯教文献记载了大量辛饶弥沃与魔王斗法并从象雄将雍仲苯教传至藏东南林芝地区的宗教神话传说, 暗示了象雄苯教文化传播至藏东南地区时,与古代林芝的原住民信奉的原始宗教之间斗争与融合的过程。⑧公元11 世纪以伏藏文献形式面世的辛绕弥沃传记《赛米经》载:辛饶弥沃以左手小指擎起魔王幻化的黑山,置于三山汇集处,名为拉日江妥;
之后他自胸间意幻一座形似矛尖之神山,置于拉日江妥山旁侧,名为穆日穆波山,意为穆氏之山;
因魔山不能超越此山高度,该山亦名苯日钦波,意为苯教巨山。[40]与此说相呼应,成书于公元14 世纪晚期的祖师传记《无垢光荣经·降魔篇》亦载:因嫉妒祖师成就, 魔王恰巴拉仁盗走祖师的七匹宝马。
祖师率领徒众追踪魔王至塔波、娘波时,魔王化身为黑色巨人立于一座黑山之上挑衅,此黑山即为拉日江妥。[41]在工布苯日神山的起源神话中,与辛饶弥沃斗法的魔王势力曾经盘踞在拉日江妥,这座地方性神山因此被贬为“黑山”。
在雍仲苯教的创始人辛饶弥沃莅临工布前,当地已经长期存在一种土著自然宗教。
它实际上是早期世续苯教的一部分,但由于被魔王恰巴拉仁、 工布王及其臣民所信奉,故被视为“魔教”。
虽然流传至今的苯教文献对这种土著宗教的记载带有强烈的歧视色彩,但也记录了古代林芝早期原始宗教与民俗的特点。
自印度佛教在吐蕃王室的支持下在西藏广为传布之后,在佛、苯斗争中处于劣势的西藏苯教,呈现出明显的佛教化发展趋势。
公元8 世纪时期,苯教主动吸纳佛教的莲花生信仰并加以创造性改造,最终形成以供奉 “父子三尊”⑨为特点的苯教新派(亦称新苯派),此为新苯派萌芽之肇端。
至元明清时期,新苯派已经逐步发展成为苯教的主流,其佛教化的演变趋势也对西藏苯教神山崇拜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
受吐蕃王朝崩溃后的割据乱局以及元代萨迦派迅猛发展的影响,苯教在林芝地区的势力衰微,拉日江妥的神山崇拜传统曾被迫中断。
作为元明清时期工布苯日神山崇拜体系的重构者,竹色活佛在公元1330年重新恢复工布苯日神山的转山传统、创立娘果祭神节并修建林芝地区规模最大的苯教寺院——斯甲更钦寺。
罗丹宁布(1360—1406年)、桑杰林巴(1705—1735年)等新苯派活佛相继在林芝地区修建寺院、著书立说,留下以《罗丹宁布文集》《工布苯日神山志》《桑杰林巴传记》等为代表的大量文献资料。[42]阿贵亦指出,吐蕃时期的古藏文文献中记载的拉日江妥神山, 约在公元14 世纪以后逐渐被更名为“苯日”山。[43]
在从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转型过程中,拉日江妥被整合并入工布苯日神山崇拜体系之中,成为工布苯日神山的三座山峰之一。
拉日江妥的历史地名也被同时赋予了藏传佛教与苯教的象征含义,具有佛苯融合的鲜明烙印。
《竹色活佛传记》记载了工布苯日神山的三个名称与藏传佛教莲花生大师之间的密切联系:“按照莲花生大师未来之授记,该神山名为苯日钦波(bon-ri-chen-po),亦称拉日江妥(lha-ri-gyang-to), 亦称仁青崩巴(rin-chen-spungs-pa)。
”[44]作为工布苯日神山圣地志类文献的代表,《工布苯日神山志》集中阐释了该神山的多个名称及象征涵义⑩:“穆族神变尊者辛饶弥沃,自胸间意化穆日穆波山;
因天兵神将自此山巅返回天界,故亦名拉日江妥;
未来此山将成为雍仲苯教徒众汇聚之地,故亦名意化苯日;
又因诸凡希求皆如愿满足之故,此山又名仁青巴瓦。
”[45]
总而言之,拉日江妥为工布苯日神山的最早雏形,最初仅为规模较小的地方神山。
在象雄苯教文化与藏东南地区原始自然宗教、藏传佛教与苯教相互融合的过程中,以拉日江妥为基础,逐渐扩展形成以拉日江妥(神之山)、穆日穆波(苯教祖师穆氏家族之山)、辛日德丹(苯教辛波法师之山)三座山峰为主体的工布苯日神山崇拜体系。
拉日江妥由古代林芝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转型,不但经历了古代西藏原始自然宗教、世续苯教、雍仲苯教的漫长发展过程,还反映出元明清时期以新苯派为主流的西藏苯教的佛教化发展趋势,是藏传佛教中国化过程中的产物。
拉日江妥历史地名与古代西藏早期的巨石文化、西藏苯教祭坛的塞康(神殿)建筑传统、古代门人及其分支、吐蕃早期赞普世系、工布小邦王系的历史都有密切联系,是多元民族与文化交融荟萃的产物。
正如霍巍所强调,青藏高原本土的文化因素和中原及黄河上游、喜马拉雅山周边地带的原始文化之间有着相互交往和影响,奠定了之后吐蕃王朝统一高原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基础,也为我国西部边疆多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最终形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开辟了最初的交流渠道。[46]
历史上的拉日江妥还具有圣地移植的特点,并且经历了由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转型的发展过程。
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自天降凡的圣地、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的修行地、第八代藏王止贡赞普的丧葬仪轨及其王子继位、工布小邦王系为赞普王系的分支等西藏早期传说与历史事件,均与拉日江妥具有密切关系,为藏东南小邦史、早期吐蕃王统、象雄与吐蕃关系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历史线索。元明清时期,拉日江妥神山地位的提升与转型,与西藏苯教的佛教化发展趋势密切相关, 是研究后弘期佛苯关系、中央王朝的治藏方略、藏传佛教中国化等领域问题时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注释:
①拉日江妥山峰地处今西藏林芝(古名工布)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两江交汇的核心地段,是工布苯日神山(西藏苯教第二大神山)的三座主峰之一。拉日江妥神山由藏东南工布小邦的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演变与转型,与源自西藏阿里的象雄苯教在藏东南地区的传播、元明清时期西藏苯教的佛教化演变趋势均有密切关系。
②根据苯教文献的记载,拉日江妥寺是为纪念第二代藏王穆赤赞普在拉日江妥神山修习苯法而建。
目前留存的拉日江妥寺为1991年重建。
③塞康(gsas-khang),亦名塞喀尔(gsas-mkhar),涵义为“神殿”“神堡”。
其中,“塞(gsas)”为象雄语,意为“神”。
④门人的藏文名称主要有“mon-pa”“Sman-pa”两种拼写形式,汉语均音译为“门巴”。
⑤藏文史籍记载了世界多种早期氏族的分类方法。
本文引用《汉藏史集》所记“古代内部四族”,主要指格襄汉人、金尚蒙古人、卡勒门巴人、悉补野吐蕃人四种。
⑥一般而言,苯教、藏传佛教文献均公认聂赤赞普是第一代赞普。另见罗丹宁布所著《无垢光荣经》记载,囊瓦多坚从象雄莅临藏地拉日江妥传播苯教密咒之法时,将会得到聂赤赞普的供养。对于第一代藏王这样重要的历史人物,同一作者不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这应是藏文手抄本文献在书写过程中出现的笔误。
⑦今立定行政村位于林芝市巴宜区林芝镇政府驻地南约18 公里处,下辖立定、哲那、娘俄三个自然村。
这三个自然村的地理位置彼此相互毗邻:自立定村沿雅鲁藏布江下游近1 公里处即为哲那村(工布王邑工域哲那的核心区域),哲那村下游1公里处是娘俄村。2018年11 月,第二次青藏高原藏东南人类活动遗迹及生存环境综合科学考察队在立定村发现的新石器时期人类活动遗迹点,与1974—1975年期间在林芝县(今巴宜区)云星、居木等地发掘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林芝人”文化遗址,都是藏东南早期人类活动的重要区域。
⑨父子三尊是苯教新派的主供神祇。
其中,“身”之化身为父亲詹巴南喀,“语”之化身为长子次旺仁增,“意”之化身为幼子莲花生。
《罗丹宁布文集》《工布苯日神山志》等苯教文献均有父子三尊在工布苯日神山活动并留有大量圣迹与伏藏的记载。
⑩苯教文献所记拉日江妥神山的仁青崩巴、仁青巴瓦等别名,词根含义为“珍宝堆积而成之山”,不但描述了拉日江妥神山宛如金字塔之形的山体特征,并且赋予招财祈福的吉祥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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