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里曼通过毡房缝隙间透出的光知道夏依克已经起床了。
他凝神细听,直到沸水的声音响起,他便从脚边摸过来一条毯子披在肩上,赤脚推开毡房的门。雨后的草原正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他捂住嘴向夏依克家的毡房走去。路过羊棚的时候,他朝里探了探身,此时羊群们正发出柔软的梦呓。
夏依克在毡房外弯腰烧奶茶,热气从锅盖两侧溢出来扑在他脸上。哈里曼缓缓松开捂住嘴的手,脸上是几道指缝的红印。他吹了声很轻的口哨,室外昏暗的光线里第一个亮起的是夏依克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夏依克眨眨眼,睫毛像起舞的蝶,“一起吃早饭吗?”
哈里曼点点头,抬脚跨进毡房去。
夏依克在哈里曼的奶茶里加了一勺酥油又添了两勺奶皮子,跟在他身后进屋。
“今天还是你上北山坡?” 夏依克问。
哈里曼没有抬头,他正在专注地把馕掰成小块泡进碗里。静谧的清晨,馕块扔进奶茶里“啪嗒啪嗒”的声音单调得令人难过。夏依克迟疑了一下,笑着把手搭在哈里曼肩上说:“叔叔说你们又拿到‘放羊标兵了!哦咿!哦咿!”
这两声干瘪而刺耳的欢呼似乎惊醒了隔壁的羊棚,睡眠不足的羊群开始抱怨起来。哈里曼抬了抬胳膊别开搭在肩上的手,他指了一下羊棚。夏依克转过头说:“我不去了,今天要下县城买车票。”顺着他的眼睛,哈里曼看到了靠毡毯放着的书包。
“我过两天开学了。”
失落的清晨,沉默是早间的主题,草尖坠落的露珠也能发出叮叮的轻响。哈里曼把奶茶上面的一层油吸进嘴里,不再搭理夏依克。
哈里曼生来不会说话,脸上也没有喜怒,好像出生前便被抽走了多余的情绪和声音。面对母亲悲伤的眼神,恰尔根拍着他的背说,出色的牧羊人应当是寡言的,最好不要说话,应该响彻山野的只有风声和哨声。三岁左右的哈里曼懵懵懂懂,他每天清晨望着恰尔根骑在马上的高大背影,混在羊群里往北山坡上走。大概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哈里曼将会听到一声口哨,是父亲与他的沟通方式,阳光被挡在恰尔根身后,影子被拉长至他脚下,不用抬头也知道父亲在摆手示意他回家去。
这样的规定持续了三年,终于在哈里曼六岁那年打破了。六岁的哈里曼已经可以代替父亲走在羊群前面。那个对于这悲伤的一家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清晨,早在前一天夜里就显露了征兆。那天夜里哈里曼家一向沉默的羊群突然开始在羊棚中喋喋不休地交谈起来,它们几乎是拖着柔软的嗓音唱了整整一晚的草原夜曲。那天清晨出门的时候,努尔兰就显得有些不安,加上她递给恰尔根的手电筒闪了两下突然熄灭了,蓝色的阴影里努尔兰的影子在发抖,她的眼睛追随着哈里曼。那天,父子俩人走到山腰的时候,太阳刚刚点亮半边草原。骑马走在羊群前面的哈里曼突然从马背上转过身,对着恰尔根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哨声像是对太阳下的指令,整片草场豁然腾起一片金色。恰尔根尚被那串口哨声震慑得手脚发麻,哈里曼只是远远摆了摆手,带着羊群向山上走去。
那天恰尔根和妻子一直在半山腰上坐到太阳落山,直到哈里曼披着通红的余晖从北山坡走下来,恰尔根向着哈里曼的方向颤抖地吹出一声口哨,当他如愿得到了一声更加悠长的回应时,这个被马蹄踏断了肋骨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把帽子摘下来抱在怀里哭了。那是他们一家第一次听见儿子的声音,像个真正的哈萨克族,嘹亮而顽强。这是哈里曼唯一能發出的声音,从与所有人相识起他就只用哨声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整个牧区都知道他是吹哨的好手,即使是一声短促的口哨也可以吹得饱含感情。
墩麻扎村每年都会选一户“放羊标兵”,而自从有这一项表彰开始哈里曼一家就从未让给过别人。他们拥有令整个墩麻扎羡慕的羊群。这些羊毛发浓密,牙齿健康,身体丰满而健壮,并且各个都通了人性似的乖巧聪明,上山下山,赶回羊棚都不需主人多费一点力。然而它们之间交谈甚密,夜里也窸窸窣窣地低语,即使睡着了也喃喃不息。夏依克说,没有给哈里曼的声音都给了家里的羊群了。
当然,比起“放羊标兵”的荣誉,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小小的异常。表彰大会上,所有人都向哈里曼一家投去羡慕的目光,他们追问恰尔根,羊咋能养这么好?恰尔根一如既往把双手指尖相对从面部滑下去:“它们是墩麻扎为了留住子女们而给予的财富,在亲吻这片土地的人中最诚恳的那个,才能得到土地的馈赠。”
确实如此,现在围坐在室内的戴着呢帽穿皮夹克,面颊通红的牧民,无一不想逃离这里。只有他,恰尔根,从降临在这片土地开始就对墩麻扎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依恋。墩麻扎,汉语中高山上的坟墓,连绵的山脉中沉睡着无数牧人的身体。诞生在这片草场的人,从低头吮吸草原乳汁的那一刻起,就与这片土地缔结了牢不可破的契约。在墩麻扎筑起的牢固铁壁中,牧人们沉默地追随着草原的指引。没有被抛弃的可能,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但这句玄妙而颇带诗意的回答还是引发了孩子们的窃笑。夏依克和哈里曼并排站在墙边,夏依克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低头用肩膀撞着哈里曼的胳膊。哈里曼却看起来十分镇定,思绪好像早就飘远了,他在一旁咬着唇角,眼里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草色。
夏依克是哈里曼在牧区唯一的朋友,他比哈里曼大两岁,是牧区少见的乖孩子。两个人形影不离,守在牧区的时候一起带着自己的羊群往北山坡上跑,冬天退回到县城就天天混在巴扎里,穿梭在那些卖毡毯和无花果的铺子之间。一个帅气乖巧的孩子带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哑巴,这无疑是牧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人人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从前牧区的孩子因为一年四季要跟着父母四处转场,很少有机会真正在学校念几天书,而夏依克是社区为牧民建好基础设施后享受福利的第一批小孩。不用四处转场意味着夏依克有稳定的上学机会,到了入学的年龄夏依克就很自然地进入了县城唯一一所小学。
夏依克去上学的前一天下午,哈里曼站在夏依克家毡房外看他洗澡。在草原上洗澡一切从简,女人们通常会搭一个架子用塑料布罩起来,但男人就不需要了,特别是在光线这样昏暗的时候,面朝着毡房的方向脱个精光就好。
七八点的草原,日光在云层后很微弱地呼吸,四处都是虫鸣,河坝传来的水声和夏依克舀水的声音缠绕在一起。哈里曼看着夏依克把水从头顶淋下,风吹得他的脊背一抽一抽的,他洗得很急,因为天空可能一瞬间就会暗下去。
“你到时候也去上学,”夏依克转过头说,“我们还一起。”
夏依克的眼睛比日光更亮,哈里曼望着这双眼睛摇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依克把毛巾拧干围在腰上,上前把哈里曼的头夹在臂弯里说,“上完学还回来一起放羊。”
七岁的哈里曼到了入学的年龄,可恰尔根似乎没有让他去上学的打算。“放羊标兵”的优秀牧民也摆脱不了贫困家庭的命运,哈里曼不去上学的事是孩子们都能猜到的,但他们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如果碰见哈里曼带着羊群从北山坡上下来,还是会逗他:“哈里曼,你能数清羊吗?”
哈里曼会对着他们吐唾沫,然后把杆子远远地投过来。
为了落实政策,社区的人为哈里曼上学的事前前后后跑了半个月的时间,先是带着慰问品和满脸的笑容来开导,后来变成了强硬的警告。最后一次哈里曼的爸爸指着盘腿缩在墙角的哈里曼对社区工作人员大发雷霆,用生硬的汉语大喊:“哎哎哎!这个娃娃不会佛话懂吗不懂?他四个残疾人,他要是被欺负了咋办呢撒!你管呢吗?”
墩麻扎没有特殊教育学校,社区人员闭了嘴,在表格上勾勾画画了一通,摇着头走了。
九月份开学,夏依克和刚认识的县城男孩吾米提搭着肩一起往教室走。开学第一天,楼道里一片混乱,他们一边忙着挤开从四面压过来的人群,一边还要保持帅气的姿势。快到班门口,夏依克转过头和吾米提说话的时候突然愣住了,当对方还等在那里听下一句话时,夏依克已经挣脱了他的胳膊跑进了人群里。周围都是学生,四处弥漫着口水味儿,吾米提用尽全力跳出人群往回看,正巧看见哈里曼在校长室门口津津有味地啃指甲。第二天整个牧区的孩子都知道了这件事,哈里曼自上学第一天起就遭到了围观,所有人都围着他喊:“哎哎哈里曼,吹个口哨撒!”
小学要求九点半到校,而从牧区到县城却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大巴。于是在哈里曼入学的那个夏天,每天早晨八点左右,夏依克便守在哈里曼家的毡房门口。哈里曼揉着眼睛走出来,夏依克便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等冬天咱们退下山就不用起这么早了。”
不管夏依克说的是不是真的,哈里曼总之是没有亲自验证过。因为一个月的时间,前前后后便有三个老师找上门来。
“这孩子在课上吹口哨,我的课都进行不下去。”
面对屡教不改的哈里曼,阿爸选择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那天下午放学,他把哈里曼堵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在大街上拎着他的衣领就挥起了拳头。哈里曼也不哭,对着他爸的脸挑衅似的狠狠瞪了回去。两人这么一闹吓坏的反而是夏依克,他抱着叔叔的大腿哭着喊着让他停手。
“哈里曼不是故意的!”他用哈语说的,但那时所有人都听懂了。
那天晚上哈里曼怎么都不肯回毡房,无论如何也要睡在羊棚里。努尔兰在安抚丈夫的时候,或许是顾不上,也或许是默许了哈里曼怪异的举动。总而言之,小主人睡在了羊棚里,这对羊群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于是整整一宿,每一只羊都在说话,狂欢似的吵闹着,哈里曼也不制止,任由它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直到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恰尔根打开了羊棚的门对哈里曼说,
“咱们不去上学了吧。”
哈里曼从干草堆里坐起身,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声不吭。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在学校见过哈里曼了。
当吾米提在学校门口叫住夏依克向他询问哈里曼的事的时候,夏依克看起来极羞愧似的,他把手插在兜里说:“他们家羊那么好,而且就算上学也不一定……”显然话没说完,吾米提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夏依克抬头看了看他,扭捏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是他爸妈商量以后的结果。”
夏依克依旧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老师一直强调夏依克必须要去伊宁市读初中,未来还要考上三中,他将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从墩麻扎走出去的孩子。夏依克的母亲把这句话原模原样地传遍了整个牧区,所有人都以夏依克为傲,没人对他光明的未来质疑。然而只有哈里曼在偷听了大人的对话后对此表示不满,他用尽全力表示自己也将和夏依克一样离开这里。起先没有人在意,直到哈里曼拒绝陪羊群上北山坡开始,恰尔根被哈里曼的执着激怒了。他把奋力挣扎的哈里曼抱上了马,沒等哈里曼坐稳他就用力拍了马肚子。哈里曼匍匐在颠簸的马背上被迫上了北山坡,在羊群上气不接下气的追赶中,阿爸指着哈里曼逐渐变小的影子喊道,没有人应该离开墩麻扎!
“没有人应该离开墩麻扎!”
夏依克在小学毕业后也和强烈要求他去伊宁市读书的父母大吵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了一周时间。哈里曼收留了他并把他藏在羊圈里。那段时间哈里曼家的羊群每天都在讨论这件事,但一有人过来它们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安静。夏依克白天潜伏在羊群里,天不亮就跟着哈里曼上山去,晚上就和绵羊们睡在一起,靠在天然的羊毛枕头上休息。
在他的坚持和他父母连夜计算了外县学生应付的学费和住宿费后,夏依克如愿上了墩麻扎一中,一个建在大巴扎后面的破烂初中。学生坐在教室里就能听见巴扎那边烤肉冒油的声音、馕从馕坑里取出来被拍到案上的声音、烤包子倒进铁盘里的声音……总而言之,在这种环境下没有人能专心上课。当然,和一群满脑子都想着唱歌跳舞吃烤肉的同学在一个教室上课并不妨碍夏依克考上重点高中。
二
哈里曼从夏依克那边出来,口袋里揣了几块馕,在毡房门口犹豫了一下穿走了夏依克的球鞋。他绕了一圈走到羊棚,拉亮了灯,用杆子把骂骂咧咧的羊群往外赶。
天就要亮起来了,哈里曼追着草原上半边夜色往北山坡走,半明半暗的草原上是哈里曼单调的影子和缓慢移动着的羊群,它们像洒在草原上的洁白的岩石。
北山坡是整个牧区最宽敞的草地,因为没有修公路,游客的车也开不过来,因此显得格外安静。这里酥油草长得茂盛,还有一个不小的湖泊。白石湖被芦苇掩盖着,常年栖息着各类鸟群。
“还有亚森。”
羊群开始发出急不可耐的怪叫声,酥油草的香味正在舔舐着它们饥饿的胃。
哈里曼吹了一声口哨,羊群便撒开了蹄子从身边跑过去。
“哈里曼!”
沙哑的声音从白石湖那边传过来。
“哈里曼你过来,往这边看看喂!”那个声音明显急了,停顿一下,换了一种威胁的口气,“小娃娃,你过来。”
哈里曼知道是亚森在叫他。那个疯子,一个人住在北山坡上,靠着白石湖扎了毡房。他没有羊棚,就把羊散养在这里,草黄了才愿意搬下去。亚森的皮肤白得可怕,脸上长满了雀斑,一头干草似的黄色头发远看就像白石湖的芦苇,且两者似乎也形成了某种奇妙的联结。夏季白石湖的芦苇一人之高,他的长发便垂在下巴两侧,冬季芦苇被风撅断,他的头发也短至耳根,换句话说他的头发似乎在随着草原一起消长。
哈里曼斜眼瞄了一下亚森,他正滑稽地挥舞着一个袋子示意他过来。亚森身后的羊群数量少得可怜,个个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长相,它们和亚森一样,声音沙哑,牙齿发黄,唯有眼睛亮着,滴溜溜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把手背在身后走过去,亚森又坐回地上。
“你看,”亚森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袋子展开,“漂亮吗?”
袋口展开,一小截阳光也穿过哈里曼的脸颊兴奋地跃进袋子里。那是一袋洁白的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石头发出奇异的白光。它们沉默地躺在亚麻袋里,仰头与哈里曼对视。
“看看我的宝贝,多漂亮呀。”亚森小声感叹着,又说,“用它们来换黄金也不为过,还要这些羊干什么。”
羊群跟在哈里曼身后挤上前来,在羊群热烈的赞美声中,哈里曼舌尖里浮起一股麻麻的感觉,像吃了一口辣,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只给你看看,别打它们的主意。” 亚森收起袋口,把石头藏在怀里。
哈里曼摩挲着羊群的脑袋,在羊群的议论中,北山坡响起一声意义不明的口哨。亚森露出一口黄牙,对哈里曼眨眨眼睛笑起来。
哈里曼从山上下来得很早。
他把羊群送回羊棚,直奔夏依克家,远远就吹起口哨。
夏依克身边堆了一堆旧物,正在试图点燃一把干草,他歪着脑袋喊道:“咋了——”
哈里曼跑过来,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夏依克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走,先进去。”说着,他把干草挪到毡房门口,面朝着毡房继续划起火柴。
夏依克和早上分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显然是从县城回来的样子,桌子上放了两袋奶茶粉。
“咋了?”看着哈里曼渐渐平复了情绪,夏依克问道。
哈里曼比画了一下,夏依克便点点头。
“你要和我去伊宁市。”
哈里曼眨着眼,很认真地看着他。
“好呀。”夏依克笑起来,他继续读着哈里曼的动作,“羊、你、我,明天一起去北山坡?”夏依克渐渐露出为难的表情。
哈里曼停下动作,点了点头。
“我后天下午就走了,”夏依克说,“还要和同学吃饭……”
一盒火柴快要被划空了,他低下头检查火柴盒上的擦皮。
哈里曼走过去蹲在夏依克面前,双手扶在他的肩上,前后晃了晃。
“要不你一起来吧?”说着,夏依克手中的火柴好像很赞同似的,“呼啦”亮起来。
那股烟冲到哈里曼的鼻腔里,火辣辣的,熏得眼泪就要掉出来。真是一根合时宜的火柴。他站起身用掌心按了按眼睛,夏依克还在翻滚干草里的火苗。
他轻轻抬起脚把夏依克手中的火苗猛地踩碎了。
火苗噼啪挣扎了一下,滚落了几滴失落的星火。那大概是最后一个征兆。
夏依克被他这种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愣愣地望着灰烬中的干草渣,一瞬间失了神,眼里的光也颤动起来。半晌,夏依克抬起头说:“哈里曼你不要这么自私,我的朋友不只是你一个。”
哈里曼没有和夏依克对视,他在尝试从夏依克身边跨过去。
夏依克站起身把他往毡房里推,在哈里曼憋红了脸奋力挣扎的过程中,夏依克从桌上拿起一包奶茶粉。
“你把这个拿上。”他锁着眉头。
哈里曼接過奶茶粉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是穿着夏依克的鞋。
后来哈里曼常常会回忆这一天,他之所以厌恶故乡也是由此开始。
“墩麻扎”,一如这个丑陋的名字,每个人都将受到这片土地的召唤,它像一个诅咒让出生在这里的人都永远无法脱身于此。而夏依克,他的眼睛太亮了,他看得见神迹,也更容易捕捉到上天的指引。
夏依克说这是这片土地的引导,他注定要安葬在这个高坡坟墓。
吾米提一大早就上牧区来接夏依克。从牧区到县城的路都是土路,还有环山车道,这个巴郎子开起摩托车来不要命一样,环山路的每个弯道夏依克都在后面喊他要先打喇叭再拐,吾米提兴奋的吼声让夏依克的警告显得胆小而多余。然而在夏依克长舒一口气准备从环山路上下来的时候,世界突然以刚才十倍的速度腾空向前翻转过去。当夏依克再次睁开眼睛,面前是一辆被撞得凹下去一半的大巴。
墩麻扎医院只有两层楼,坐诊的只有一个全科大夫,他在给夏依克拍了片子后说他伤到了脑神经,现在只是视力障碍,之后可能导致失明。
“治不了,”大夫抬起头对大人们说,“但也可以住一晚上观察一下。”
那天晚上夏依克没有住院,首先是因为夏依克除了看不清东西外其它都还好,其次是住院费实在太高了,一晚上一只羊羔子的医疗费让夏依克一家最终还是选择奢侈一把搭一辆QQ车带儿子回牧区。这个下午没有落日,太阳突然变成了月亮,天空不断地从高处压下来,夜晚便开始了。夏依克一家从车上下来,哈里曼的父母正站在毡房前等他们,两家人刚准备进毡房,就听见远远传来了响亮的口哨。
夏依克追出去,往北山坡的方向挥手。
“好多哈里曼。”夏依克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在重影,但他还是被自己逗笑了。
羊群跟在哈里曼身后跌跌撞撞的,喝醉了似的扯着沙哑的喉咙唱歌。整个草原上都是哈里曼的哨声,羊群哭一般的歌声,还有不肯间断的虫鸣。
哈里曼走近后夏依克才发现他在打哆嗦,眼睛也不会眨,愣愣地盯着他看。夏依克以为是自己头上的绷带吓到他了。他走过去搂着哈里曼的肩膀故作严肃地说:“我出车祸了今天,头被撞了!”他把眼睛翻上去,做了个将要晕倒的动作。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任何缓解作用,哈里曼反而抖得更厉害,他怕冷似的,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夏依克吓了一跳,连忙说:“但我没事!吾米提比我还惨!”
他从哈里曼手里接过杆子把羊群往羊棚赶。今天的羊群显得十分怪异,它们好像找不到羊棚的门在哪,通通挤在篱笆外面。夏依克把它们往羊棚里引的时候,羊群好像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夏依克的眼睛。夏依克看不清羊群,但他能感觉到今天它们的眼睛异常明亮。他发现哈里曼在羊棚外面看他,眼睛也是亮亮的。
“我看到有好几个你……”夏依克笑着用手比画了一下,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有好几个哈里曼,那怎么羊群数量没有变呢?夏依克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他发现哈里曼的眼睛里像着了火。
他弯下腰眯起眼睛努力聚焦在羊身上。这些羊毛发稀疏,眼角发红,破碎的齿间吐出一声声沙哑的哭腔。
“羊呢。”夏依克从羊棚走出来,他在问哈里曼,但路过哈里曼时他的脚步也没有停下,“羊呢?你们家的羊去哪了?”他一边往毡房的方向跑一边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音朝身后一动不动的哈里曼大喊,“你们家的羊呢?”
夜晚的风让整个草原波涛汹涌,风里是夏依克强烈的呕吐声。
哈里曼站在黑暗里,没有打开羊棚的灯,他能听到陌生的羊群正在发疯一样撞击着篱笆。
大人们跟在夏依克身后跑过来,恰尔根一把推开哈里曼,拉开羊棚的灯。羊群停下撞墙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羊群的数量整整少了一半,而且没有一只是他们自己的羊。
那天晚上两家人一起骑马往北山坡上狂奔。月亮那么大,静静地从山后面升起来,把北山坡照的白如沙漠。白石湖上吹过来的风潮湿而寂寞,湖边一片冷寂,亚森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带着他的氈房和羊群不见踪影。
三
夏依克的眼睛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情况越来越差,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发现自己只能通过颜色来辨认身边的东西。他们一家开始紧张起来,买了去伊宁的车票。伊犁州医院诊断结果是“眼周围骨骼损伤导致的局部失明”,医生给出的不可逆转的结论让夏依克的父母在某种意义上松了口气,与其不能治总比没钱治听起来仁慈一些。
夏依克对哈里曼说自己正在静静等待草原上的永夜。
而哈里曼为自己家庭造成的损失也是巨大的。
哈里曼的阿爸头发突然全白了,他整天锁着眉头在县城和牧区之间来来回回跑,物色合适的买家。这群羊相当于废物,挤不出羊奶,长不出羊毛,就连羊肉都带着一股酸味。一定要在它们身上挑出一丝优点,那便是它们的眼睛亮如黑玉。但好看的眼睛毕竟不能为哈里曼一家带来任何收益,与其继续供着这些羊,不如选择一个更划算有效的办法,比如把它们低价卖掉,换来的钱哈里曼一家打算去伊宁市打工碰碰运气。
“总比耗在这些畜生身上好。”他阿爸这样说着却盯着哈里曼,“我们被墩麻扎赶走了。”
哈里曼知道墩麻扎想要赶走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他总是一个人往河坝边跑,把悲伤的哨声藏在奔腾不息的河流声里。墩麻扎为了留下夏依克不惜收回他的眼睛,而他就算用尽全力发出声音也会被抛弃。
交易敲定的第二天是哈里曼一家在墩麻扎的最后一天,也是他最后一次放羊。
那天他和夏依克一起带着东倒西歪的羊群往北山坡上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潮湿的毡房挤在一起,混乱的羊棚见缝插针地立在毡房之间,整个村子在沟壑里缓慢地蠕动着,像一只陷在泥里的蚯蚓。清晨的风在推着他们往山上走,同时带来了青草与粪便熟悉的香气,云层厚重地压在北山坡上,整个天空垂下来,盖在山顶。
羊群走上山便卧下来,没有要吃草的意思。它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天空,稀疏的毛发被风掀起来,露出洁白而脆弱的皮肤。
哈里曼望着它们的眼睛出神,那么熟悉,却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下午就走吗?”
哈里曼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确定夏依克能不能看见。
北山坡静静的,白石湖传来禽鸟短促的啼叫。
“你说亚森会不会突然从白石湖里走出来。”
夏依克被自己的这句话逗笑了,在他的笑声中鸟鸣声戛然而止,就连白石湖的水声都停了下来。羊群直起脖子高高低低地朝他俩望过去。夏依克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哈里曼,那是窥探到了对方最隐蔽的秘密的眼神。哈里曼的脸涨得通红,却是一副掩盖不住的兴奋。
“如果羊群真的藏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用……”
夏依克话还没说完,哈里曼猛然站起来,他握住夏依克的手腕将他引向白石湖的方向。
白石湖比想象得暗,芦苇长得太高以至于清晨的光还不能完全透过来。这样的环境下夏依克几乎丧失了视觉,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哈里曼手上。哈里曼在芦苇中很仔细地寻找,夏依克能感觉到哈里曼现在情绪异常激动,他没敢说话,直到哈里曼示意他蹲下。
湖泊腾起的寒气扑在夏依克脸上,他听见“哐啷哐啷”的声音从哈里曼那边响起来,哈里曼抓着他的手让他摸面前的东西。这些东西冰冰凉凉,发着白色的光,那是一袋洁白的石头。
是玉吗?还是宝石?
哈里曼兴奋地站起身把这些石头哗啦哗啦倒进水里,石头溅起的水珠飞到夏依克的身上,脸上,眼睛里。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声口哨由低微到明亮,然后变得嘹亮而悠扬,惊动了藏身在芦苇里的鸟群和野鸭群,也响彻了整个北山坡。
野鸟群奋力振翅飞起,踏得白石湖阵阵涟漪,湖水仿佛活了一样。夏依克进了水的眼睛辣辣地疼,他感到温暖的泪水在眼眶渐渐聚拢。在哈里曼悠长的哨声中,太阳正在升起,阳光从芦苇间稀稀疏疏落下来,斑驳的金色碎片印在水底的石头上,整个湖水都在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那些石头安静地躺在水底中,宛如白色的羊群。
姚晓宇,1999年出生于新疆伊犁,现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有作品见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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