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刘珍踏着一路的香樟果子往前走,一个接一个爆炸,她数着,do、re、mi,mi、re、do。母亲抬手摘下叶子,抿在嘴唇里哼唱小曲,小刘珍贴着母亲,将她的衣袖卷成了螺旋状。刘珍站在岸边大喊,她看见一个男孩坠海了,举着的细胳膊像翘起的果柄。毕剥一声,刘珍的脚再一次踏在了岸上。
马路上车少了,四个男人坐着摩托卡迎面而来。他们披着大棚顶上的橙色防雨布,风吹得他们头发乱糟糟,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坐起。刘珍往路旁躲了躲,一个男人钻出脑袋,朝她一笑,肿眼泡瘪了瘪。小刘珍蹲在废旧卡车上,等他们来抓,回头偷看,看见了后视镜里的自己,太阳把她照得光光的。许久没有声响,小刘珍坐下来,摁着头,目光搭在卡车边沿钻出的狗尾巴草上。卡车猛地一松动,小佟坐在了卡车驾驶座上,来回打着方向盘。刘珍问过自己,要是那卡车还能动,小佟会带她去哪里呢,开到北京去,早上爬长城,晚上逛天安门,冬天下雪了,出去玩掼炮,地上炸出一大朵白花。小佟躺在草地上,吐掉狗尾巴草,和小刘珍讲威尼斯的贡多拉、英国的泰晤士河、法国的巴黎圣母院,小刘珍指着天上的云,说像黄烧饼,小佟说,你不懂,在意大利,这叫比萨。两个人在草地上斗老蒋,两根狗尾巴草互相拴着,各拿一头,小刘珍赢了。小佟说,你是小台湾,小刘珍不服,说上海的姨娘给她带过台湾凤梨酥,又大又甜。小佟眼睛睁圆了,嚷着小刘珍欠他三颗弹珠,用三个凤梨酥还。小刘珍坐在家里吃糖藕,小佟把她家门拍得咚咚响,开了门,小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说带她出去玩。小刘珍踩着小佟双手搭出的肉梯,跨过中学的围墙,踩着水泥剥落了露出的红砖,落在了苔藓和芨芨草构筑的泥窝里。小佟哗地往下一跳,一块泥包着苔藓溅起来。小刘珍说她糖藕吃了一半,手还黏糊着,小佟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另一只手指向河面,一辆巨大的轮船经过了码头。他俩不止一次地谈过,去美国,去欧洲,去夏威夷,去东南亚,坐飞机还是坐轮船,小佟说,大西洋里有好多海豚一起一跳,太阳趴在海面上,亮得像镜子。小刘珍又说,云朵上面也有太阳,太阳也一起一跳,云朵裹着阳光,舒服得像被窝。两个人站在码头,风吹得头发扬起来,小佟傻笑着牵小刘珍的手,轮船呜呜响着,太阳圆得像颗喜糖。小佟噗噗噗地从滑梯上滑下来,牛仔裤裤兜都被蹭白了,小刘珍看着他一颠一颠的,手里高高举着云朵般的棉花糖,风一吹,棉花糖飘到天上去了,又一吹,掉到了刘珍的婚纱裙角,范明吃力地给她穿婚鞋。伴娘说,要不让化妆师给她换一双,婚鞋要穿着站好几个小时呢。范明回头去唤化妆师,刘珍一咬牙说,就这双,钻又大又亮。伴娘扶着她站起,白色的裙尾散开,化妆师给她手腕上扣了一束鲜花,她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上台,长长的裙摆拖着,哪个气球炸了,裙摆蒙在了破掉的气球皮上,刘珍喘口气,起了起脚,一脚一脚地靠近范明,范明笑着,灯光如潮水涌来,台下的宾客约了拼酒,小孩子握着高脚杯,司仪歇了歇嘴,大西洋里的海豚一动一动。
树摇得沙沙响。刘珍看着脚上的鞋带一跑一回,母亲做手术时,小刘珍就在玻璃板后看着,母亲伸直了手,像是和人要着什么,身体猛地一颤,手臂又垂软下去。医生走出手术室,和小刘珍说,你妈生你不容易,回去记得给她煎中药喝。小刘珍把水壶架在炉子上,蒲团扇一左一右,打了瞌睡,水壶差点儿烧穿了底。母亲还躺在床上,小刘珍用锅铲铲掉壶底的黑皮,加了水,蒲团扇一推一挡。小刘珍将药茶端在母亲床头,听见她在哼着什么,什么录音机、唱片机、迪斯科,都忘掉,她以为母亲说梦话了,叠了热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母亲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捏得很紧,嘴里喊了几句,手松开了。刘珍放开了自己的步子,一声汽笛盖住了香樟果的毕剥响。范明去社区做志愿者了,晚上和她视频,说前几天下雨,鞋子都湿了,别怪他味道大,说着他自个儿笑起来,刘珍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笑的。刘珍端着脸站在镜子前,勾住嘴角往上翘,脸上的生气随着牙缝哗哗往下漏,她希望范明见着她的时候,她还戴着口罩。刘珍大姨妈疼,范明给她熬桂圆红枣茶,还加了桑葚和枸杞,送到她唇边,窗外又欢闹起来,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范明跑去关窗,刘珍一勺勺舀着桂圆,红汤透亮的,桂圆一浮一沉,桑葚往上泛起了渣。两人第一次见面,在新百的一家茶餐厅,刘珍叉了一小块西多士,范明用筷子将公仔面仔仔细细地卷起一个卷,聊到好笑的了,西多士的糖渍顺着叉子淌到了刘珍的手指上,范明卷好的面条啪地松了。小刘珍坐在码头的台阶上,濯洗手指上的黏液,小佟坐在石码头上摇晃着腿,小刘珍问小佟,中国外面有日本,日本外面有美国,他最远能去哪里呢。小佟托着腮思考了一下,啪地跳下水,往前奋力游着,嘴里在嚷,你看我能游多远。小刘珍在台阶上跳着蹦着,说,你能游到太空里面吗?小佟在河面上消失了一会儿,小刘珍来回踱步,脚指头在水里拍出了水花,数到200多下时,小佟钻出来了:我又回到地球啦。上岸后,小刘珍问他,太空里面是什么样子,小佟说,模模糊糊的,有点儿光,大部分是暗的,他感到没有重心,走一步,跳一步。两人跑到石码头上,一跑一跳,洼塘里的水珠溢往四边,小刘珍朝小佟喊,你不是地球人啦,小佟朝小刘珍喊,你有个不是地球人的朋友啦,河面上的轮船呜呜响着,有大有小,小佟捡起小石子向轮船砸去,小刘珍也砸,河面上漾起水花,大半的浮萍都翻了个面。刘珍打开手心的硬币,是反面,范明跑去洗碗了。她能感受到手盖在菊花图案上的凹凸。小佟跑去小卖部,一块钱硬币换了五袋冰杨梅,硬币上画着五角星,五角星下面是天安门,坐上了那辆卡车,小佟变成了老佟,小刘珍剪短了扎着五彩皮绳的辫子。两人坐在石码头上,晃荡着腿,往河里吐着杨梅核,小刘珍问他,他要是真跑到太空去,会不会往大海里吐杨梅核呀。小佟笑了,说,太空里一切事物都会飘浮起来,杨梅核飞得比他快呢。小刘珍认真着脸看他,阳光下,他慢悠悠地浮了起来,手里的冰杨梅往上飘,轮船也跑云朵上去了。
刘珍弯腰紧了紧鞋带,身旁建筑的玻璃门映出了她的身影。外婆给她跳过舞,穿着米黄色的羊毛衫。外婆让小刘珍坐在她的轮椅上,把棉布裙子撩起,高举胳膊,兰花指指着太阳,花白的头发一闪一闪的。小刘珍给外婆鼓掌,外婆的身子渐渐松掉,一寸寸地融化,淌在了床上。母亲说给小刘珍报了少年宫,外公从生锈的饼干盒里拿出一支簪子,插在小刘珍扎好的双丫髻上,说这是小刘珍外外祖母留下的,她把外婆安顿好,往东去了上海。母亲带小刘珍去上海看姨娘,姨娘讲起母亲,小时候模样好,外婆带她在上海街头逛,差点儿被一对白人夫妇领养走。姨娘去哄小刘珍,黄油味濃的曲奇、葱香的老字号饼干,小刘珍吃得双颊鼓起。范明给她囤了一箱子饼干,高高摞在厨房旁的货架上,疫情紧张时,范明有一星期不回家,有一天刘珍醒来,屋子里没人,外面没有灯光,云遮住了月亮,她起床,拆开箱子,一口接一口地吃饼干,吃得喉咙干噎,她又去冰箱开了一罐牛奶。冰牛奶顺着食管灌下去,饼干碎涨起来,刘珍猛地一吞,身子往前一抢,饼干喷了出来,牛奶滴飘飘洒洒。刘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风吹着隔壁人家晾晒的衣裳,啪,啪,啪,房间里有蚊虫的嗡嗡声。天亮后,范明没接到她的电话,她端了个凳子,跑下楼,坐在一楼大厅里看雨水落下。小区里没有人,墙上的防疫告示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雨水蓄在洼塘里,叶子掉下来,浮了一会儿,搁浅在了一边。范明来电话,说他夜里忙到一点多,早上又被电话催醒,刘珍嗯嗯着,没仔细听,眼睛瞧着门外的八哥,绕着树根啄虫子。刘珍跑上楼,剪开四根火腿肠,摆在门廊下面,要是见到猫狗就好了。电梯旁有电视屏幕,播报着早间新闻,数字还在攀升。刘珍扭过头去,把玻璃门打开,听风雨的索索声。小佟给她听过海螺里的声音,耳朵凑上去,海风回旋,海浪拍打,小刘珍说这是假的,是一个音箱,小佟跑回家,又抱着一大摞海螺跑过来,说这是他爸爸去广东调研时带回来的,让小刘珍挨个听。小刘珍一边听一边问他,他爸爸跑去广东干什么呀。小佟说,他爸说,在广东,每年都可以下海游泳,游到美国去,游到欧洲去,在那里晒沙滩浴,吃蛋筒冰激凌。小刘珍把海螺还给小佟,说,她觉得海螺太疼了,一天到晚喊妈妈。小佟嘿嘿笑着,说他要是去了广东,每天往台湾游个来回,吃一顿正宗的凤梨酥就走。两人坐在熏烧摊旁的板凳上谈了许久,熏鹅剩下了些小腿根,两人嗍了几口回家了。母亲还在天井里晾晒内衣,水桶里的水绛红。厨房里放着刚洗好的菜,鱼片好了,肉丝码在一起,小刘珍喊了一声,母亲对她说,她父亲去隔壁家打牌了,让小刘珍给锅加水,水沸了叫她。小刘珍去过隔壁家,那个碎嘴阿姨在天井里晒满了花裤头,一边晒裤头一边还骂人,见小刘珍来了,换了一副神色,给她塞麦芽糖,小刘珍被糖糊住了嘴,碎嘴阿姨哈哈笑,说,你妈呀,年轻时少张点儿嘴就好了。玻璃门外风涌进来,防疫告示啪地翻了个面,露出了底下的新年祝福卡片。范明说了,等疫情稍微松一点儿,带她去挑婚纱,拍婚纱照。他俩上次出去,还是去夫子庙过元旦,两人看了花灯,吃了梅花糕,将许愿卡牢牢系在树枝上。范明用指腹摩挲她的脸蛋,刘珍环着范明的腰,人群中,刘珍仿佛看见了小佟,他越来越小,跳上了一盏孔明灯,遥遥地飞上天了,天空下起急雨,啪嗒啪嗒,孔明灯被雨点打趴在地上,小佟一摆一摆地滚出来,发丝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隐隐透出皮肤的粉,刘珍走过去,小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冰杨梅,往天上一抛,那些或沉或浮的孔明灯拥在了一起,卡车一般往上冒。范明抱着刘珍,顺着她的目光往天上瞧,月球砰砰地往下掉渣。两人又去吃了火锅,白汽蒸腾,范明的头在里面一耸一耸的,刘珍对他说,这一天过去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范明说他没听清,刘珍从滚着泡的清汤里捞起一块羊肉片,白汽把她的面容也模糊了。
学校的钟楼一点一点露出来,树梢点着匆匆的绿。学生们已经放假了,操场的沙坑里飘着口罩一角。范明和她商量过,以后有孩子了,上什么幼儿园,上完幼儿园,上什么小学。刘珍没在听,小刘珍说,中国外面有日本,日本外面有美国,小佟说,美国外面还有太空。两人在石码头上静了一会儿,小佟说带小刘珍去吃炸串,小刘珍被裹在了小佟的影子里。小刘珍说,今天后面有明天,明天后面有后天,到了明天,今天去了哪里了呢?小佟的脸贴在了卤菜店的玻璃上,要猪肘,要鸡翅,要牛百叶,老板,记在我爸头上。两人靠着电线杆吃得很香,小佟又讲起广东,那边还有好多香港人,说英语。范明说,香港感染的人很多,最近别买香港的商品。刘珍想起香港的码头,人们一箱箱卸下货物,船一寸寸往上浮,水手啪地落下地,一个妇女指着水手身后的大海喊,水手回头,强烈的阳光灼烧着大海,妇女捂着肚子,没人再喊出声。外婆脸上搁着笑,让母亲以后别再去参加什么比赛了,母亲攥着外婆的手,泪珠子往下掉,小刘珍出去上厕所,医院里的走廊很长,吊瓶的点滴声,针头猛地往外一拔,有人叹了口气。父亲在医院楼下抽烟,小刘珍跑上阳台,蹲下来,楼房涨了上去,站起来,楼房落了下去,小刘珍咯吱咯吱笑,父亲捏着烟往头上瞧,小刘珍跑回了走廊,走廊多了一个轮椅,风吹得它和小刘珍一起向前,一头扎进墙壁。范明带她去看电影,《海上钢琴师》重映了,船炸毁了,录着钢琴曲的唱片被掰碎了,范明说,真可惜啊,刘珍转头看他,银幕的光一层层飞掠他的面颊。小佟站在码头的废船船头,挥舞着手臂说,我是世界之王,还像模像样地给小刘珍买了一条蓝玻璃项链。刘珍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晃一晃,范明煮着珧柱粥,海浪的咸味扑来。刘珍脱掉了马甲,电视机屏幕一点一点勾勒着她的身形。母亲在被窝里啜泣着。早晨醒来,有着人形状的被窝瘪下去了。小刘珍认真地问医生,出生前,人真是活在水里的吗?医生点点头,让她把新开的中药带回家。范明带刘珍去坐长江号渡轮,人们跑上了甲板,刘珍站在船头,看渡轮穿过长江大桥,船桅很高,并没有撞上。刘珍回头看范明,头发往后跑,汗衫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也有小肚子了。刘珍趴在范明的怀里,外面在下雨,一点一滴地碎裂着。他们还在忙年夜饭,电视机播报着春节联欢晚会倒计时,小佟和小刘珍在雪地里堆雪人,滚一个大圆,再滚一个小圆,小刘珍用树枝画出五官,小佟摆着头看了半天,回家扯了块布单,披在雪人的头上,像庙里的观音呢,小佟眯眯笑。新年起床,小刘珍吃了雪片糕,走来看雪观音,雪观音眯眯笑,融化了一半。夜里放炮仗,小刘珍又来了,雪观音消失了,布单蒙在地上,小刘珍掀开布单,下面有一摊水,烟花照亮了半空,小刘珍看见了自己一闪而过的脸,也在眯眯笑。学校的铃声响了,传达室的老头儿站起身,并没有看到孩子们。旗杆扬着国旗,操场像船一样摇摆起来,穿过大桥,众人挤在船头。
刘珍静下来,看一只八哥跳着脚环绕灌木丛。她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八哥的头一低一高,拍着翅膀飞走了。母亲和她念叨,她姨娘老了,又一个人在上海,上海疫情严重了,她姨娘怎么生活。姨娘当知青的时候,一直住在外婆家里,回到上海已经三十多岁了。刘珍去上海考研究生,姨娘来宾馆看她,橘子剥了一半,忘在了卫生间里。外公和小刘珍讲过,祖奶奶歌舞都好,日本人喊她去唱歌,送了她家人不少米粮,大米吃完了,日本人又去找其他人唱歌了。小刘珍问外公,那你在哪里,怎么不去救祖奶奶?外公咧开嘴,我还在背《三字经》呢。小刘珍惊讶道,外公,你也那么小过吗?外公哈哈笑,你祖奶奶啊,也像你这么小过,见过人家剪辫子呢。刘珍没考上研究生,想出国留学,叙利亚那边在战争,母亲说她不放心刘珍一个人出国。小佟坐在石码头上吃冰杨梅,河面上一个窟窿接着一个窟窿,他想起了什么,对小刘珍说,这里以前死了好多人,河水都染红了。小刘珍愣在那里,啃了一口的冰杨梅啪地掉在石头上,咕噜几下又砸了河面一个窟窿。小佟又讲,他们都漂在河面上,像船一样,一会儿你撞我,一会儿我撞你。小刘珍哗啦哗啦收着小吃袋的口,手撑着石头要走,小佟拉住她的手说,他们后来都沉下水,跑到太空里去啦。小刘珍又坐了下来,两人看船呜呜地开过去,尾巴拖着长长的涟漪。范明笑起来,眼角布着或深或浅的鱼尾纹,刘珍用手指抹抹,摊平了一寸,松手又皱起。拍婚纱照时,疫情缓和了些,范明带她去坐摩天轮,周围的楼房矮下去又高起来。在顶端,刘珍和他拍了合照,范明笑得很开,鱼尾纹往后头伸了伸。小佟还在那条废船上举着胳膊,让小刘珍也上船。小刘珍犹豫了很久,搭着小佟的双手登上船,平展着胳膊,小佟环着她的腰,风吹过来,摩天轮又到达了地面。刘珍看着再次高大起来的楼房,楼顶的人家晒着红色的被单,一个女人拍着衣角,刘珍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女人也看不清刘珍的面容。女人身后的客厅里亮起了灯。
然后,巴塞罗那的人们笑了起来。
刘珍想起了她在书上看到的这句话。那本书讲的是叙利亚难民如何乘着船抵达巴塞罗那。海面上满满当当的一艘船,人们的脚拖在了海水里,一边唱着家乡的歌谣,一边想象着海岸上的灯光。母亲在澡堂里边洗澡边唱歌,小刘珍在旁边的花洒下打肥皂,澡堂里的人并没提出异议,听着水声哗哗,还有母亲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擦背的女人甩了甩毛巾,和着母亲唱起来,又有两三个女人跟着哼起来。小刘珍站在花洒下,清水洗去了她一身的肥皂沫。小佟从水里湿漉漉地爬上来,小刘珍问他,太空里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叫太空呢?
刘珍无法确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她是和范明摊牌,还是一句话都不必说。范明特地请了假,带她去栖霞山,枫叶颤颤巍巍地红着,山脚下满是卖烧饼卖水果的小贩。刘珍到了栖霞寺,坐在凳子上看庭院里的那株古银杏树,黄了一大片。几个孩子在树下捡着银杏叶片,灰色的香火袅娜着蒸腾上空。母亲讲过,那些人从外公家石头缝里搜出了一本外国乐谱,把外公的所有藏书搬走了,摞成一堆,放火烧了,外公没哭,反倒在那儿笑,外婆挂着舞鞋回来了,问他为什么笑,他说,难得,他看见贝多芬在火焰里跳舞。范明喊她上山,刘珍拜了拜佛像,跟着范明爬山,顺着台阶上去,刘珍可以看到很多鞋子,有跑鞋,有单鞋,有靴子,还有一双细跟高跟鞋,穿细跟高跟鞋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眼圈有点儿红,手里抱着一炷香,细跟崴来崴去,她慢下步子,等后面的人一个个超过她。山顶可以看见長江,闪闪的一条,或大或小的轮船缓缓地行驶着,隐约能看见船板上有人走动。刘珍想起了那个碎嘴阿姨提到的上海轮船上的男人,搬家时,她在杂货堆里找到了一张名片,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名衔是全国歌唱比赛组委会主任,她还找到了三条花裤头,布料很劣质。长江边趴着几块大石头,那个从叙利亚出发的红衣服三岁男孩,还静静地趴在沙滩上。小佟临走前的那个夏天,天气特别热,好几个月不下雨,大人们光着膀子下棋,小刘珍拍着蒲扇乘凉,小佟把她拉走,跑到中学围墙边,小佟搭着手让她上去,两人又跳进了泥窝里。石码头下,水位退去了一大半,台阶下还拖着一长串台阶,长满了苔藓,苔藓上还有几条翻肚皮的小鱼。小佟让小刘珍仔细往河岸看,顺着小佟的手指,小刘珍看见河水里,露出一尊观音像的小半截身子。小刘珍静着脸看了半天,说,谁把她拉到了河里,小佟眯眼一笑,说,她一直在那里。两人沿着长长的台阶爬上爬下,小佟捡起还在冒泡的鱼,扔回了河水中。玩累了,坐在石码头上,小佟又和小刘珍讲威尼斯的贡多拉、英国的泰晤士河、法国的巴黎圣母院,小刘珍说,你已经不是地球人了,你要想一想太阳、火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小佟用手指抠抠脸颊,说,我还会去更远更远的地方。两人就“更远更远的地方”讨论起来,小刘珍说,要先去广东,然后去日本,然后去美国,小佟认真着脸问,你来广东吗?小刘珍歪歪脑袋说,等我把家里的凤梨酥吃完,我就去广东找你,你游到台湾时,记得多买一份凤梨酥。
刘珍没想到,佟大成还是来了南京。他说他带了点儿特产,想见她一面。两人坐着,吃着手里的凤梨酥,不知从什么谈起。佟大成说,到了广东,他爸生意大了,和母亲离婚了,他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他爸每月给生活费。刘珍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佟大成说,他去过很多国家,现在做起了留学生意。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佟大成说,他在意大利买了张很难得的唱片,还特地带了台唱片机,刘珍肯定很喜欢听。两人坐在宾馆的床上,古典乐流淌出来,房间里没有其他声音。音调越来越高,佟大成抱住了刘珍,伏在她的肩头,轻轻啜泣起来。
刘珍隐约能看见药店的招牌了。她想起了冥王星,它已不是太阳系的行星了,太空又小了一点儿。范明还在做志愿者抗疫,很久没回家了。她无法确定纸上是一条杠还是两条杠。母亲说,等疫情结束了,一家人一起去上海坐轮船,看看大海。
然后,巴塞罗那的人们笑了起来。
2015年4月18日,一艘渔船在利比亚海岸附近沉没,船上700多名移民遇难。据悉,目前意大利政府只打捞出100多具尸体,尸体已得到妥善安置,遇难者的身份正在逐步确认中。
药店越来越近,刘珍看见了玻璃门上的自己。书中说的是100多具尸体,那还有600多人留在了海里。刘珍想象着他们像船一样在海面上漂荡,过了这么多年,一些人头留在了意大利,手躺在希腊的海滩上,两只脚还在地中海里行走。她缓缓摘下了口罩。她听不清玻璃门里的自己唱的是什么。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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