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小碑（五首）

胡了了

读黄山谷诗

风和日丽，曲肱读书的一日

果然，还是杜甫好。窗外的燕子

一裁而过，衔来文字狱的消息

你也终于老如你的诗

和他上街，看理发师悟的道

今天还了吗，——还了

欠阴间故人的和诗，也还了

你见他在对面敛手，笑称麻烦

不知在世几何，所以不知

还修不修改

庭院的茶水煮开

茗香已在雾气中，茶就已经不必喝

午睡梦见二十年前自题的画

许多的笔顺接踵而至，“朋友

我们还有许多的机会，但是太拗”

从不做梦的人好说梦话，

骨头在这样的睡姿下弯折，变硬

你在克制中满溢。

柳三变

你更多是音乐家，没多少文人的自觉

玩物丧志：东南形胜，此时不玩何时玩

在杭州，听歌买笑，醉卧烟花柳巷

脑中的汉赋随着迷离的心跳

唱出来，却是口齿甜腻的轻歌

健康的青春期多好，不用功读书

为伊人憔悴多好，为她撷桂子与荷花

偶尔，给男人写过几句正经的

为干谒而已，不情愿也不尽兴

写完后哼唱，也不好听，倒出了名

你看，好东西不总会留下来

你写的乐谱，你爱喝的酒

你布衣时代浪荡的编年，一步一趔趄的

亡佚在身后人的夸奖声中

你和文人圈子的记事不熟

“他们一群男人道貌岸然的，玩什么呢？”

和你玩的都是年轻女孩子，她们都爱唱

你的歌，你说是为看她唱时张开的嘴唇

才写的，这不是和其中任何一个调情

每次你都是认真说，如十七岁初次说

你说完就想唱，唱着唱着自己就动情了

就哭了，想起了特定的人

晚景凄凉，你拖着干瘦的身子

还能做爱，还能让她们迷离

你给最懂词的人写了一辈子

只有她们懂这种俗，是那些

靠一副花花肠子催情的雅士写不出的

那些人有病，比起享受她们，更享受造句

你在事后听见这般抱怨，抚着她肌肤大笑

脑中冷静地想，文学全是巧言令色吗

你以往六十年从未想过，却不必汗颜

死时家无余财，她们唱着你的歌

一歌一哭，送你葬在襄阳门外

期同老

没写一个字，从破落的书斋出

立于陈皮色匾下，

抬眼就能见上面的灰

岌岌可危要滴入眼，

你自然扩大眼眶

以整张脸承受皱纹的绷紧了的舒漫

如牙签剔牙缝里最细丝的肉的挣扎

对镜是，那里面的人在开口笑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

像一根粗门柱，从你两陷耳孔亘穿

你心中仓皇，在庭院的老松下打癫

乱跑，人却站着不动，仿佛在等

与己无关的死亡，将成为一种

冲进来挟走你的力量

反省的时候到了，反省的人走了！

说好一同承担的，却成了自珍的木椟！

奈若何？！

只好以好手弯折朽硬的枯手腕

趋步去赴迎那庭前难逢的珠玉

八 佾

公元前517年，孔丘议论季平子

在家庙的庭院用八行八列的乐舞

鲁国人这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公元前498年，孔丘发起隳三都

尝试推倒季氏、叔氏、孟氏

超过十八尺部分的邑墙

子路已是季氏的家臣

而计划在孟氏的郕邑吃瘪

公元前492年，孔丘走失在郑国

立于东城门发呆，听到郑人说他

像丧家之犬，他和遇见知音似的

短暂地高兴了一阵

恶开辟新天地，远深于思想所及

不可容忍的形势成为秩序

和失落的情绪组成灵魂

公元前350年，孔丘的怀惴

不再明亮，道德降为特殊的重负

议论散场，议论的人沦为刺客

崖山小碑

神迹降临三十四岁

他开启新的学习时代

表侄年夜短暂的讲史引来羊群

他被一种历史情绪召唤

追随陨落的大星，为之失眠

古老的灵魂苏醒起来，舞蹈起来

他学打字、学古文，去县城的档案馆

展开树的枝干般查阅典籍……

割断现实世界的纠纷，不再怨恨家庭生活

不再耽溺牌局与酒精的轮回剧乐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依然卖彩电，却在夏季静夜

乡野间，幽微地注视死去的宋人

精魂像古老的雪花繁而寂静地落下。

他追跡他们的步履，在纸上安闲的丰年

如幼时从长辈口中听闻的城市遍地黄金

今日已不如古刹和废池清冷的出离。

他去共情比自身深广的失败了。

他震怒于一种可能的美早已毁灭，

而他自出生始就再也不能进入它

只能在精神世界的开阖间残忍一睹。

他向身边的人侃侃而谈，但反响寥寥

不顺心的世界，根源于中世纪的歧路。

十多年过去，他的人格坚毅而沉默

而没人在意这变化；
从2008年开始

他每年定做一尊小碑，把小碑带在身上

三月份，坐长途车去崖山吊唁

把这尊小碑种进崖山的泥土。

他悲愤地坐在长途车上，鬓角坐得白了

也会做梦，醒来也短暂得像陆游。

他在网上记录每年的仪式，

这朝圣得不到任何神的祝福，

他得到过陌生人的诅咒

得到同仁的赞扬与称许。

有一年感到小碑在背包里重极

便把它取出，棱棱地抱在怀里

邻座老人圆睁着眼看完他行止

又去看窗外的春草，萋萋却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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