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
一
近日,笔者见到岳麓书社2008年出版的《楚南苗志·湘西土司辑略》一书中摘录的南宋朝奉大夫彭忠念的一段谱述,其言:
太尉,因欧公怀隙,故不入《五代史》。太尉兄弟居永丰沙溪,于五季之衰,而富贵独盛焉。时欧公之祖,为其门下士,遭彼祖母之丧,家贫不能葬,太尉怜之,助以棺椁并阴地一所,故再世笃生欧公。彭氏子孙,每以门下士慢之。宋德隆盛,欧公以进士参知政事,修《五代史》,而诸在五代者事功不少,欧公仍怀前恨,不为入史。嗟乎,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至正之论也。欧公不然,岂非私意之甚者乎。
关于此段谱述,笔者在一些彭氏族谱中也有发现,或因传抄之误,个别字词或断句标点各有微异而已。
彭忠念,生平事迹不详。据彭氏族谱记载,彭忠念在宋高宗时官至朝奉大夫,而宋高宗于1127年至1162年在位,故上述言论当在此期间,距今近900年。从谱述可悉,彭氏后人对欧公《新五代史》不为太尉立传,颇有怨言。
谱述中涉及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太尉,即彭;
一个是欧公,即欧阳修。
彭(836—933),字叔宝,庐陵赤石洞(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县白水镇)人。彭的一生是在唐末五代的战乱中度过的。唐末时,曾任吉州(今江西吉安)刺史二十余年。失守吉州后,约于天五年(908年)携百姓几千家去了郴州、衡州,投奔潭州(今湖南长沙)的楚王马殷。马殷任命他为郴州刺史。后唐天成二年(927年),被授为武平军节度使,进检校、太保、开国侯。長兴三年(932年),加太尉,封安定王。由是,彭的后人常称彭为太尉。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沙溪镇)人。欧阳修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因隋唐时期庐陵、吉州是郡名,且几经更替使用,而欧阳修以“庐陵”古郡自居,故在《醉翁亭记》等文章中自谓“庐陵欧阳修”,致使“庐陵”之名一炮而红。其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而家乡人常简称欧公。
对照彭与欧阳修的生卒年,一个是唐末五代时期的人物,一个是北宋时期的人物,彭去世74年后,欧阳修方才降生,两人本无时间和空间上的交集。但彭忠念将两人联系起来,却是通过一位中间人物,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
按彭忠念的逻辑,彭有恩于欧阳偃,而欧阳偃之孙欧阳修不计前恩,还心怀旧恨,故意不将彭立传于他的《新五代史》之中,从而引发两个家族之间关系恶化。
彭是否有恩于欧阳偃?欧阳修是否有怨于彭氏?两家相怨到底源于何事?笔者对这些问题一直存疑,故就此三个问题作些考释,以期探析出彭氏和欧阳氏之间恩怨的真实隐因。
二
关于彭有恩于欧阳偃的问题,彭忠念的说法是,彭兄弟在唐末五代时居永丰沙溪,而欧阳偃是彭氏的门客。正值欧阳偃祖母之丧,因家贫无钱安葬,所以彭氏给予棺椁和阴地,帮助欧阳偃葬祖母。
欧阳偃,生卒年不详,但欧阳修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序》中,有其祖父欧阳偃的简略事迹:“令公府君讳偃,少以文学著称南唐,耻从进士举,乃诣文理院上书,献其所为文十余万言。召试,为南京街院判官。享年三十八,葬吉水之回陂。”欧阳偃有三子,长子为欧阳观(欧阳修之父),次子为欧阳旦,三子为欧阳晔。虽然欧阳偃的生卒年尚不见记载,但可通过其子的生年来推知其大致时间。其长子欧阳观生于952年,三子欧阳晔生于959年。假若欧阳偃在欧阳晔出生当年即离世,那么欧阳偃享年38岁,则其最早的生年也应是922年。
另据《欧阳氏谱图序》记载:“修之皇祖始居沙溪,至和元年(1054年)分吉水置永丰县,而沙溪分属永丰,今谱虽著庐陵,而实为吉州永丰人也。”可见,欧阳偃是居于沙溪的。
沙溪是古地名,南唐保太八年(950年)吉水置县之前,当属庐陵县地;
吉水置县之后,当属吉水县明德乡;
至和元年(1054年),云盖、兴平、龙云、永丰、明德五乡从吉水县析出,新设永丰县,故沙溪从此隶属永丰县。
而根据彭的生平,其908年投奔马殷后,主要生活在湖南境内,直至长兴四年(933年)辞世。彭去世后,先奉敕葬潭州长沙县善化乡集贤里,后来其子彭彦昭遵嘱方才将其遗骸运回江西,迁葬于吉水折桂乡丰口(今江西省吉水县白水镇洪桥村)。
因此,出生于922年之后的欧阳偃,与逝世于933年的彭,至多有12年的时间交集,也就是说,彭离世时,欧阳偃最多12岁,并且两者难有于“永丰沙溪”的空间交集。因此,欧阳偃是彭门客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谱述中,彭忠念称是“太尉兄弟居永丰沙溪”,意指欧阳偃是太尉兄弟的门客。古代“兄弟”的含义较广,也可以是对宗亲或亲戚的称呼。因为欧阳偃也“始居沙溪”,与彭的亲人同处沙溪,那是有空间交集的,所以这种情况可能成立。
实际上,据江西永丰《吉丰夏溪彭氏八修族谱》(1918年版)记载,彭的父亲彭辅“任信州长史,迁于沙溪罗城”。所以彭五兄弟,都可能曾经在永丰沙溪生活过。如彭继配郭氏,封原国夫人,于后梁乾化四年(914年)就葬于沙溪横笛形。另载,彭有子11人,其中第三子彭彦昭于后汉乾三年(950年)谢政,移居沙溪。从此“杜门不出,日招文士,以赋诗饮酒自娱”。
彭彦昭(878—996),唐昭宗时曾任工部尚书兼检校驾部郎中、静江军节度使、兵部太保等职。后唐明宗时,敕赠“龙图阁学士”。据载,彭彦昭有15子,其中多子居于沙溪罗城,或成为沙溪各地的开基祖。其原配阙氏和次配张氏均葬于沙溪,且葬沙溪的彭继配郭氏,即是彭彦昭之母。
因此,根据上述推测,彭彦昭谢政后,应是回到沙溪罗城老家定居。
因彭彦昭950年回到沙溪,而欧阳偃长子欧阳观于952年生于沙溪,因此推测,欧阳偃有可能是彭彦昭家的“文士”,因为当时欧阳偃以文学著称南唐,有相当的社会影响。当然,欧阳偃也可能是彭彦昭之子彭师浩家的门客。因为谱载,彭师浩是沙溪城南的彭氏始祖,而城南是村名,至今还是沙溪镇的一个自然村,且这个村正好与欧阳观的生地和葬地相毗邻。不过,欧阳偃也可能是彭彦昭之子彭师俊家的门客,因为谱载“师俊独依古里,仍居沙溪罗城之祖居”,且其子国宝还从学于欧阳观。
由是笔者推测,或许是因为欧阳偃文学出众、为人刚直,彭氏欣赏其才,故准其置地于自家侧旁。因两家交好,欧阳偃的二子欧阳旦(欧阳修大叔)还娶了彭氏为妻,并与彭夫人合葬于城南村的抱鹅形,至今墓存;
另外,彭师俊之孙、国宝之子彭务德娶了欧阳旦之女为妻。
由上观之,不管欧阳偃是沙溪彭氏哪家的门客,但一定是与彭或彭彦昭相关,只要彭氏给予了阴地和棺椁之助,那么彭氏就的确有恩于欧阳偃。
三
至于欧阳修有怨于彭氏的问题,彭忠念认为是彭氏子孙平时怠慢了欧阳偃,导致其孙欧阳修怀恨在心,在《新五代史》中不为彭立传。
欧阳修确实私撰有一部《五代史》,本名《五代史记》,后世为了与宋太祖诏令官修的、成书于开宝七年(974年)的、薛居正等修撰的《五代史》相区别,就将薛居正的《五代史》称为《旧五代史》,而欧阳修的《五代史》称为《新五代史》。该书记载了五代时期54年的历史,共74卷。
关于《新五代史》的编撰时间,因史无明文记载,从欧阳修书信中讲到编书的事情推算,宋仁宗景年间已着手编写,到皇五年(1053年)基本完成,前后历时近20年。他把《新五代史》编成以后,一直收藏在家,而未公之于世。到他逝世以后,才由家人奏上朝廷,由国子监刊行。
确实,唐末五代时期,庐陵彭氏家族人才济济,叱咤政坛,可圈可点的人物确实不少,尤其是彭。但彭氏后人应知,五代十国是一个分裂割据的时代,而欧阳修治史深怀“正统”和“大一统”思想及实事求是的谨慎态度;
再说欧阳修的性格本来就刚直果敢,他绝不可能凭个人恩怨而著史。而且笔者翻读薛居正等修撰的《旧五代史》,也未找到彭的相关记载。更何况,彭主要生活在唐末,本来当属唐末人物。所以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未为彭立传,并不是欧阳修刻意为之,而是旧史亦然,朝代使然。因此,彭忠念的归因分析,理由不够充分。
另外,据笔者查阅,成书于后晋开运二年(945年)的《旧唐书》也没有彭的任何记载。相反,欧阳修主修的成书于宋仁宗嘉五年(1060年)的《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却有彭较为详细的记载,其言:“(钟传)又以彭为吉州刺史。(彭),健将也,传(钟传)倚以为重。”并另取一段介绍说:“彭既失援,厚结马殷,且观虚实,使者还曰:‘殷将校辑睦,未可图也。遂归款,通《左氏春秋》,尝募求西京《石经》,厚赐以金。扬州人至相语曰:‘十金易一笔,百金偿一篇,况得士乎?故士人多往依之。”
虽然北宋路振(957—1014)私家编撰的、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其子上献史馆的《九国志》也有过彭的一段记载,但《新唐书》先于《九国志》面世,又是记载彭最早的官修史书,并且欧阳修对彭的评介也是以正面为主的。因此,后世学者还说,因为彭是欧阳修的庐陵老乡,所以还质疑欧陽修有“为尊者讳”的可能。
此外,从上述欧阳修父辈与彭氏的交往和姻亲关系来看,两家是通好的。再说,欧阳修在老家时与彭氏也是有交往的。
如皇五年(1053年),欧阳修护母亲灵柩归葬沙溪泷冈,在老家停留了三月之久。其间,他与沙溪彭氏是有交往的。如元元年(1086年)由毕仲游代欧阳(欧阳修第三子)撰写的《西阳宫记》中记载:“庐陵永丰沙溪,有彭道士者名世昌,其居则唐西阳宫也。或曰,非唐西阳宫也。而世昌于其宫旁得古钟一,乃唐西阳之钟,乡人始信之。而吾家丘墓,适在西阳之北。曩吾先君既归葬韩国太夫人,因使世昌守之,奏复其宫,额曰‘西阳……吾既嘉世昌之志有成,而邹氏之子能成之也。”可见,其时欧阳修与一个名为彭世昌的道士有交往。
文中所言道士彭世昌,可能就是彭彦昭之族人。因为当时沙溪乃至永丰、吉水的彭氏,基本上都与彭或彭彦昭相关。欧阳也明确指出,欧阳修回乡葬母时,“因使世昌守之”,即委托彭世昌代为守护坟院。显然,决定彭世昌为西阳宫住持的就是欧阳修。而且另据元代学者吴澄的《西阳宫记》记载,彭世昌起废掘地得唐“西阳观钟”是在宋至和乙未(1055年),并将此事告知了已回朝任职的欧阳修。因西阳观与欧阳观的“观”声异而字同,为避父讳,后来通过宰相韩琦奏请于朝,改西阳观为西阳宫,作为欧阳修父母的坟院。可见,欧阳修归乡之时及返朝之后,与彭氏后人都保持着联络。
由上观之,欧阳修主修《新唐书》不仅载入彭事迹,而且还美言彭;
欧阳修回乡,与沙溪彭氏交往也甚好。因此,笔者尚未找到欧阳修怨恨彭氏的理由。
四
既然彭氏对欧阳偃有恩,而欧阳修对彭氏又无怨,可彭忠念在谱述末尾还明确指出:“厥后二家构隙。欧公子孙不得复守先业,虽有《泷冈阡表》,徒为虚空。而彭氏子孙日益蕃盛可概也夫!今不明以示之,则后世罔知其故。用是乎书。”(广东《兴宁市彭氏族谱》,2013年)即表明最后彭氏与欧阳氏两家关系决裂,并且还嘲讽欧阳修子孙稀疏,不得回归故乡复守先业。如此言论若真出自身为朝奉大夫的官员,且传于彭氏族谱之中,那可见两家的关系确已跌至冰点。
那彭氏和欧阳氏两家到底有何矛盾,致使本来有恩有亲的邻里产生仇恨呢?笔者推测,可能是源于治平四年(1067年)殿中侍御史蒋之奇、御史中丞彭思永诬劾欧阳修“帷薄不修”,诋毁其与长媳吴氏私通一案。宋神宗亲自查明此案后,将诋毁者蒋之奇、彭思永免职,赶出京师,贬为了地方官。
此案也成了彭思永(1000—1070)的人生污点而载入史册。如官修《宋史》之《彭思永传》中,即言:“神宗即位,御史蒋之奇纠欧阳修阴事,挽思永自助。思永以为帷薄之私,非外人所知,但其首建濮议,违典礼以犯众怒,不宜更在政府。诏问语所从来,思永不肯对,而极陈大臣专恣朋党。乃出知黄州,改太平州。”可见,彭思永之所以会配合蒋之奇一起诬陷欧阳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政见不合所致。
但令人意外的是,彭思永还是欧阳修的庐陵老乡。按理,即便是政见不合,两个奔走于京城的同乡也不至于如此相害。
因此笔者推测,彭思永之所为,可能就是引发两家关系恶化的导火线,因为彭思永的先辈即可追溯到沙溪的彭彦昭。
据笔者查阅,彭思永是彭彦昭的第六世孙,是德的第四世孙。不难想象,在十分重视家族利益的古代,彭思永的诬蔑之罪无疑会影响到两个家族之间的正常往来,尤其这两个家族又同在庐陵,且先辈之间还互为邻里。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欧阳修离世数十年之后,彭忠念还在炒作欧阳修之未事。殊不知,彭忠念是彭彦昭的第九世孙,是德的第七世孙。可见,彭思永是彭忠念的曾祖辈,两人之间有很近的血脉之亲。难怪,作为曾孙辈的彭忠念对彭思永构陷欧阳修一事避而不谈。
因此笔者推测,可能是彭忠念臆想“不为入史”一说,指责欧阳修的不恩,并将两家交恶的责任归咎于欧阳修,以便在彭氏后世中有个“统一的”“光彩的”理由。
作者单位:铜仁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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