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晟
那年的冬天刚过不久,大概是树抽芽的时候,我在离棋院几里外的集市口看见了她。天还冷着,我本想买些食材熬汤。而她在集市口的露天茶摊里,和一个老头儿下着围棋。她看样子约莫十二三岁,拿起茶杯抿茶,捏棋落子的样子让人感觉温雅。
来年秋天,枫叶刚变红,我到集市口拍照取景。树被石栏杆围着,栏杆后展着一条老路,路两旁尽是些老店,当然,还有早餐铺子——是个拍照的好去处。
早餐铺旁有一推车,着急的食客来这接一杯豆浆,拿上根油条,朝箱子里塞进两块钱,便可匆匆离去。不急的食客,则安坐在凳子上,围在有了损迹的折叠木桌边,看老板在灶头前烧一锅砂锅粥。
这里的淡素生活,与枫树的红形成奇异的静谧之美,那枫树哪怕红了,也是淡色的。
就是那一刻,那姑娘又出现了,她穿着素色的衣服——明明天转凉了,衣物却还很薄——胳肢窝夹着棋盘,提着两个饭盒,我看见有黑白两色儿,里面装的竟然是棋子。空出来的手抓着个塑料袋,裹着塌下来的油条,还边走边啃着。我立刻拍下了这一幕。
她到了外边敞开的闲客们喝慢茶的地方。那儿交上十块钱,店家就会摆个茶壶,让闲客喝个够聊个够。
她坐了下去,熟练地摆开棋盘,在对坐放上两个装棋子的饭盒。我走了过去,想看个热闹。
她说:“小伙子,来一把吗?”那声音很稚嫩清脆,像银铃摇晃。我暗笑说:“我围棋下得不好,且一会儿就走。”她没回话。直到一个戴眼镜的老妇坐了下来,抓起一把白棋说:“猜先吧。”姑娘说:“不猜先,你想抓什么色,你抓。”
老妇仍攥着棋,没有说话,手却有了松动的意思。小姑娘连忙拿起了两枚黑子,老妇摊开手掌,白子落在棋盘中间,一数,抓了十三颗白棋。十三颗白棋是单数,小姑娘猜双数,没对,所以老妇执黑。
老妇指缝儿插进装黑棋的餐盒里,捏住了饭盒边角,提到另一边,紧锁眉头,嘴里嚷道规矩没了,用这种玩意儿装棋。
小姑娘听到后说:“我那两个钵有好几斤重,所以我没带。再说,你下不赢我是不能指教我的。”
老婦听后有些心气儿,我顿时来了兴趣,看落子仍旧稀疏,一时半会还好不了,就到别处拍些照片。
可回去后小姑娘已经独坐着了,在闭目养神,闲敲棋子。
我刚打她身边过,她立马睁眼说:“来啦?”看见是我后又闭上了眼睛。我说:“这么快下完了?被教训了吧。”
她说:“我在等她搬救兵呢,说带一个入段的高手来,太慢了,还没来。”时间就这么等过去了,我说:“会不会是没下过你,找幌子撤了?”她闭目不语。
又等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说了句差点把我眼镜惊掉的话,“看见我这软棋盒,她带着道理要来教训我,拿这样的幌子开溜,走得实在没了道理,所以这棋道,她注定是悟不深啦。”
我一口茶喷在了她的棋盘上,些许水珠似乎还溅到她的肌肤上,她没有恼,看了我一眼,拿纸擦拭茶水。我连忙道歉,她挥了挥手说:“没事。”
等到十一点多,也没人来再下一番棋。她收拾好一切,胳肢窝夹着棋盘,用袋子提着两个“软棋盒”走了。
往后每天,我都走到那个集市口。再没见到那位少女。
那样的情形足足六天,当我近乎失望时,第七天的同一地点,她又出现了。
这回她在茶摊里,边啃着黄玉米,一边摆着棋子。对面是个看起来很雅气的老棋手。他在等小姑娘吃完。
玉米一排排被她啃完,剩下一根秆,孤零零放在袋子上。她收拾一会儿后,跟老棋手作礼,猜先,执白。老棋手起手捻一指黑棋,抵住棋子占角。她一指定在星位上。本棋盘就像浑然的太极,各分黑白。可几手后,她就步步紧逼,刚开始互相提一两个棋子,看起来不痛不痒。可突然,她几颗子被堵住,老棋手一棋着入,断了这些棋子的气,冷静沉着提走了她几颗子。
我看得心想糟糕,姜还是老的辣,老棋手看似波澜不惊,但我看到他眼神变了,仿佛是即将吹响进攻号角。可她没受一点影响,在交战成一团的黑白两色里开始下些怪棋,初一看,仿佛就是那无目的一手,老棋手看了一眼没再理会,继续连着他的黑子儿。
棋到中盘,黑棋越走,发现白棋越黏,等到又几手之后,老棋手发现自己的棋被困住了。一个恍惚间,天平就瞬时倾斜。
比的是围空,她围的目数更多。老棋手没说话,仍想挽回这颓势,但他每一步棋,都仿佛被姑娘洞穿。于是纠缠几回合都无望后,在棋盘上投了两颗子儿以示认输。
下完棋后,她朝我点头示意,说:“你又来了。”我说:“是的,我又来了。”
“你来找我的吗?”
“是。”
“为什么?”她收拾着棋子。
“看你下棋,总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很吸引我看。”
她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告诉你。”
之后的六七个星期里,我都没再问她的名字,而她定了时一般,每到周日便来这个茶摊待一个上午。我也前去看她下上几盘棋,亦会留下几张纪念的照片。
这几周里,她一场未败,我也渐渐没了看的兴趣,所以接下来的两周都没前去。可又一个周末,本来无雨的世界,突然下起了淅沥冬雨。
我知道她不会带伞,所以拿了两把伞,打了出租车到了集市口。
茶摊的桌子任由冷雨打上去。
我的目光到处扫视。她大概是没来。我朝巷子里走去,冬雨中的世界仿佛蜷缩了一圈,一切都这么紧致。卖早餐的推车朝里靠着,烧粥的锅炉也朝里推了几步。第一圈没找着,她应该是没有来。
可我不想就此作罢,我决定再找一圈。又从集市口逛到里边,再走出来,还是没有。
我想,再走一圈,第三圈还是没找到就回去。这回我终于看见了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
她的背影时而被来往的人群遮盖,时而在缝隙中显露。冷雨滴滴答答,落在上面的金属板子上,水汇成了数道水流。我穿了过去,走到四方桌的另一面,看见了那棋盘与袋子。
她突然抬头,成了惊愕的小兽。我说:“你没带伞吧?”接着我把伞给她。准备走时,她回过头说了句话:“你怎么不来了?”我说:“全是你赢的棋,没意思。”
“那你之前为什么来?”
“先前觉着你挺了不起。”
“我知道了。”她提着东西跟了出来。
“知道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我叫白玥洁。”她右手撑着伞,勾起的伞柄上挂着袋子,里面装着棋子。看着她在冷得发颤,我去买了两个热鸡蛋,给她暖暖手。她只要了其中一颗,又还是抓在右手,左手始终插在衣袋里。
“你左手就不能动一动吗?”我说。
她没有说话。两人没有说话,走到了老街的公交站边。看样子我们是反方向回去。
这回我想送她上车后,到干货店买点海货,回去熬个汤。两人仍旧没说话,我对此倒没所谓。
车来了。她蹦着上了车,棋子像摇晃的铃铛。
车门关闭前她伸出了左手:“拜拜,小伙子。”
我笑了,这老气横秋的样子。车开始启动。她突然缩了手,神情变得慌张,急促促朝里边的位置坐。车轱辘动了。我突然看见她的手掌好像有伤,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伤,如果我叫司机停下来,他会停的。但我没说话,话好像是哽到喉咙上,又始终没出来。车开始变快,一下就驶离到了我声音刺不进的地方。她消失了,车也消失了。
我平时也算日子,但那一周我总想看钟,挂怀着是什么人在她手上留下那些伤。
下一个周日,天没亮透,我就坐了一趟到集市口的公车,那回我笃定认为会来得比她早,因为我来得比茶摊老板还早。可她没来,这倒也正常,一个人总归有些别的事。
又是一周,依旧没来。
再一周到来,出门前我想,她要再不来,我也就不用记挂了。等到暖阳晒烫了我的羽绒服,她也没来。她再也没来了。
年关将近,我离开了这座城,回老家过年。临行前我给茶摊老板留了个电话,说要是那个带着围棋的小姑娘来了,就打这个电话。后来老板的确来了个电话,说要收摊到大年初七。直到后来,她就消失在我的记忆之中。
事实上,这半年里偶尔想起,我都好奇那伤痕的来由,我总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七月末的一个清晨,我在凉席上躺到日上三竿,手机突然响了,我一把就抓起手机。
是茶摊来的电话。老板娘说:“喂,那谁——拿围棋的那谁来了。”
“你叫她先等等,别急着回去。”
我连忙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在集市口前控制着呼吸。我紧张,害怕她又受伤了。
再见到她时,她提着茶壶在茶摊走动,她的个头又高了,但依然像轻盈的百灵鸟。她看见了我,朝我挥了挥手,左手。她的手很好看,白皙中透着几抹红润,捏棋的手指如葱般修长。
“小伙子,你来了!好久不见!”一只百灵鸟的嗓音穿透力果然不凡。
我料定这也不是个甘愿吃亏的性子。暂且看,她身上没有伤,而看她下棋也实在是没意思。于是我想,去了解她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就走。
“好久不见了。”我说,“你的伤怎么回事?”
“什么伤?”
“之前我看你左手有伤,那是怎么受的呢?”
“你关心我吗?”
“父母打的?”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要有人欺负你,你得保护自己,我说不定能帮帮你。”
“你一小伙子,能怎么帮呢?”
“事小的,我就自己去看看。事大的,我就带新闻行业的朋友去看看。”
“这……”
“没事,你尽管说。”
她倒开始讲了起来。说自己下棋输了,挨了老师的戒尺。我没想到现在还有用戒尺打手心的老师,正想说些什么。“都这样儿,进棋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识戒尺的厉害。”她说,那些日子自己输了太多棋,欠了数顿戒尺,得分批打完。
她两只手叉在一起讲了起来:“谁叫围棋是从攻伐中胜出来的呢?”
我看着这个瘦弱的身板,却陡生了敬意,笑道:“所以现在还挨打不?”
“不挨打了。”
“那就好。這几个月为什么没来?是我说看你下棋没意思,所以你没来吗?”
“对了……”
“嗯?”
“忘记带你的伞了。”
“哦,不要紧。”
“唔……因为这小半年我在集训,刚成功定段,所以今天来了。”
“你……职业选手了?你才多少岁?”要知道那一年的全国定段赛,女子只有两个名额。
“十四,也不小了,测骨龄了喔,没骗你。”她扬起嘴角,“前些日子我太累了,我总会输。”
“所以……在棋院输的,你想在茶摊赢回来?”
“不,这里的人不可能赢我,我来这儿不是真为了下棋,是我一歇下来,满脑子想的就是棋盘和棋子,所以干脆就把棋具都带来。”
我惊讶地望着这个少女,这有可能是未来的国手。她的目光蕴着少女的清纯跃动,也蕴着松柏那般的坚韧。
我忍不住问:“那你多久没出去玩了?来这儿不算。”
“两年吧。大概有两年了。”
“天啊。那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今天一起出去玩,就当是为了庆祝你成为一名年轻的职业棋手,怎么样?”
“这……那行吧。”
于是我们留下了第一张合影——在百花公园留下的,里面有花海和游玩的设备。她起初还不想存放自己的棋具,认为小孩儿才玩这些,于是在摇摇晃晃的大船上,在飞快穿梭的过山车里,我终于见到了她吃瘪的模样。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晃着晕乎乎的脑瓜子,这一晃,把她晃成了另一个样子,开始欢笑,在园区里奔跑,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跳着叫人看不懂的舞。她大声说:“我叫白玥洁!所以喜欢穿白色裙子,穿白色鞋子,喜欢执白棋!”
声音在园区传得很开,别人看向了她。她捂着脸笑着跑开了。
人很少,我买了个风筝,一缕轻风就这样开始穿梭进百花海里,又从花海奔跑到茵茵的草地上。
但她总问我:“几点了?”于是约莫到中午时候,连园区三分之一都没逛完的我们,就坐车回到了正门。
在车上,她总说:“对不起了,让你浪费了两张票,你可以继续留在这玩,我自己回去。”
我说:“那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
“那这票就不浪费。”
她笑著。可她回到棋院的时间还是迟了。我们出街后,本准备随意吃些午饭就回去,可路上,她看见有棋摊,这一下子把她吸引住了。奇的是,棋摊里竖了一块大幕显示着这场对局。更奇的是,这是场电脑与人的对弈。电脑和那位中年棋手缠斗许久,把她看入了神。我以为她是陷了进去,我说:“怎么样?人和电脑下,是不是很吸引人看?”
她笑了一声说:“下得真烂。”
“嗯,谁下得烂?”
“都下得烂。”
观棋者的目光朝她看去,我站着,但真是如坐针毡,她却又习惯性地叉起了双手。依照这种情况,就会有质疑她的人,而她就会在那位棋手落败之后挺身而出,试图打碎质疑。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位中年棋手败了棋,摇头走了。围观的人希望她上去,她也没犹豫,立刻拿了一张垫子,铺在那张或许仍暖和着的椅子上,人坐了上去,一下就落了一颗奇怪的“子”,惹得观棋的人发出了笑声。
我很不是滋味,她在上边,倒是自说自话起来,说自己这手棋为什么这样下,那手棋为什么这般走。我发现,冬天的时候我还能看懂她的棋,但夏天的时候已经理解不了这诡异的走法了。
她的进步太快了,突然间我也想学棋,我注定是没法儿与她一较高下,只想把她的棋看明白。
无论电脑怎么吃她的子,她都不太在意,而围的空地却比之前更大,让下边观棋的人啧啧称赞。
她轻松自如,又恰逢外边的阳光透窗,半幕阳光晃在她的肌肤上,宛如被光笼罩。她可能受不了这热天,开始不留情面地围杀,直到电脑开始走出乱棋,在毫无招架之力的情况下落败。
“电脑能做的,就是把可能的情况一一列举,可围棋千变万化,解法近乎无穷,它怎么举得尽呢?而且人还会下圈套呢。”她骄傲地解开我的疑惑。
成为职业选手后,白玥洁本可以参加职业赛,但刚开始她的败局颇多,所以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城,想先打败她的老师——一位六段的棋手,当属此城的最强者。
我这才知道,围棋比赛,有只能让女子比赛的组别,也有男女混赛的组别,但没有专门的男子组别。依理看,这又不是其他体能运动,本不该分组。但看了他们下棋才知道,动辄数小时的计算,能同时让精神力和体力下降得飞快。不少女棋手陷入鏖战局后,棋局尾声时,脸色都会变得苍白,精神状态也奇差。到了这种情况,她们的算力往往会大打折扣,用不出来。
而白玥洁偏偏只想在混赛厮杀。因为“棋圣”的名号冷冰冰地摆在那儿,能者自取。
她目光热诚地看向远方:“这就是我的目标。”
那天回去后,我就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能让这单薄身子的丫头在棋盘上坐得更久。
于是每一周的再会,成了我雷打不动的事情。她出门前会给我发条短信,我则叫她别吃早饭。
再见她时,她没在和人对弈,连棋盘都没摆桌上。见到我后,她高兴得摇头晃脑,还向我招手:“来啦!一起吃早饭,我饿了。”
乘着声音,我走进茶摊。她好奇我提着什么袋子。我把熬的汤摊开,放在她面前:“夏天呢,喝点冬瓜海带排骨汤,刚熬的。”
她双手捧着汤,愣住了,没说话,看着汤。
我以为她不喜欢喝汤。“唔,如果不喜欢就不喝了,我们到里边吃些。”
她抓起筷子,夹起了一块排骨,泛红的左手曲着食指和拇指,捏住了排骨的两端,慢条斯理啃了起来。但她头总低着,吃得很认真。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朝天舒了心。她把残渣放在袋子里,右手抓着隔了热的碗,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汤水和冬瓜、海带我装少了些,排骨稍多,总体来说不多不少,我为这种分寸而欣喜。
她还是不说话,低着头。
“怎么啦?”我问。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她眼睛红了,小声抽泣。我拿了纸巾擦拭着她的泪珠,突然间朝左边的枫树喊一句:“看,精灵!”
一只鸟从枫树上跃了起来。她笑了,开始摆棋子。“你不是想看懂我们的棋吗?来,我教你。”
就这样,我从一个偶尔看棋者,成了一位捏棋子的人。满脑子都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最喜欢征吃,尽管有时我会因忽视了形势,而被人釜底抽薪。
但她也知道,我不可能成为职业棋手了,所以允许我一直下得坏。
可时间过得太快,又过得太慢。等到公交后,我上了车,把她送回棋院。
车慢悠悠走着。“你把你喜欢吃的食物都给我念一遍。我下周还给你带。”我说。
“我去你家喝汤就可以啦。”
“你年纪还这么小,不能轻易到别人家去知道不?”
她嘟囔道:“我知道啊,可你又不是别人。”
“我也不行。”
就这样,我们每周一起度过那半天的时光,偶尔缺席也没有影响。就这样过了半年,这些日子里,她每天找比自己段位高的选手下棋。如若现实里的朋友没空了,就上网找高手下棋。这时候,光赢是没意义的,她开始像棋坛上的年轻侠客,把“险胜”“小胜”归为“败”,而每一次“败”都复盘到吃透为止。争取每天下三盘能旗鼓相当的棋,如若算上快刀斩乱麻的获胜,以及毫无抵抗之力的落败,她一天居然会下七盘棋左右。一周,刨去周日外,那一周就下了四十多盘棋。一年,便是两千多盘棋。
我们也不单是到茶摊坐着,还会去爬山。入秋后的山,会绚烂地连天铺盖着炽热的红叶,一位穿着素色衣服的少女,就会呼吸急促地穿梭在这山中间。她说她喜欢去那里,因为在我的相机里,有着她最美的照片。
她棋道上的事,我又开始理解不了了,她仍没参加升段赛,但我知道,她是在等那一个时刻。
后来,我们相约晨跑。那时起得早,天仍黑着,晨光尚没漏进来。我天天摸黑到她的棋院,陪着她一起跑。刚开始跑一公里便气喘吁吁,之后是三公里,五公里。跑步总是这样,找到某一种平衡后,发现能一直跑下去。
她意志坚定地说:“安逸,会让目标跑走的。”
时间就这样流逝,那一天终于到了。
我们坐在石凳上吹着乍起的风。我静静听着她说话。
她的脚丫子搖摇晃晃,人却盯着一块雕刻精美的木牌子,失了片刻神。终于,她缓缓说:“哥,你拿着这个,这是进出棋院的牌子。”
她说:“下周五,我要挑战老师了。到时候你能来吗?不过……不过你只能在门外等结果,不能看棋。”我一惊,旋即大喜:“终于到这一天了么?好啊,我可是期待好久了。”
她笑了笑,像是苦笑。我说:“怎么,没信心?”
她说:“我想可能会输,但我会尽力去赢。”
“你不会输的,下周我来看你。”
“嗯。”
距离下周五还有好几天,这些天我没再打扰她,反而是希望她放松下来。她知道该怎么做。
而我也想做些什么。我知道那个棋院很美,院主喜欢苏地的园林,于是在我们这城造了那个雕梁画栋的绝美棋院。只从外面看,虽然树影婆娑藏住了棋院本身,但光凭树隙中显透的雕花与吻兽,就已经承载了我无限的遐想。
我想给她送个礼物,念着她身边是千年的围棋、忆古的棋院,我便选了一套古制衣物送给她。左挑右选,选了一套宽了些许的宋制长干寺长衫,配上三裥裙,系上青色的腰带。念着不知道她的喜好,又买了套素色常服。
那天很特别,现在想来,仍让我别样怀念——我拿着木牌在棋院门口等,天还黑着,棋院还没开。里边是先进一扇门,再进一扇门。两扇门间粉墙黛瓦,中间布置连条的长凳,就是在棋院没开时让来客歇脚的。我被院里那棵金桂吸引,都曾闻道桂花香,书中那口桂花糕已化在嘴边。
稀疏几盏灯像刺开着它的香气,就在我看得入神时,一个鬼祟的身影突然出现,披头散发,举起双臂,一副要吓人的动作。
当时天地沉寂,能听闻蛙声虫鸣,我不信有鬼,所以我的声音堵到喉咙,如若再进一分,这嗓音就会穿透棋院。
“我走了!”我故作深沉地说,手却拼命拍着胸口。
“别……”她拨开散乱的头发,慌张地说。
“那行吧,我不走了。”
她笑了。我把两套衣服交给了她,她非要和我走进棋院里,还向我展示着那枚带有铜锈的钥匙。两个游魂就这样闯进一个曲折的世界,水曲廊绕,下一步永远不知道会走到怎样的世界。可惜天黑,见不到这纷繁植物延展开的四季变化,但已让人喟叹。
但我还是得说:“你要不回去准备准备?补个觉什么的。”
她不乐意。我说:“等你下完棋,再和你逛,到时候天亮着,也看得清。”
她点点头。带我经过一棵榉树后,找了一个四角亭坐着,一盏茶的工夫,她就跑出来送点心。我们吃起点心,我好不容易嘱她回去,又一盏茶工夫,她端些果茶给我喝。
晨光熹微后,离早上九点的比赛还差三个钟。她终于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这里,我仿佛有了静坐的本事。看着天地置换,天地轮转总是这样的,黑白间,依时而抵,黑夜充斥的时刻,看不见一丝白天,可渐渐开始有些光亮刺进来,直到眼下天亮透了。棋院开始有人走动,八点多了。
她是和一对中年夫妻一起出来的。她一身素色白衣,亭亭玉立,带着父母走到四角亭。背对着我,她大声对父母说:“快开始了,我先去和老师对局,比完了,再带你们逛逛棋院。”
接着她带着父母走了。我跟着走,天亮后,我只见到她的背影。
初段挑战六段,按理说会有非常多人看。可她老师就在门外等着,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挑战赛。他俩进入了一个房间,放下了遮帘。三番快棋,里面的搏杀情况我不得而知,只能等结果。她的父母在风雨连廊上时站时坐,有些焦急。我侧过身去,翻着手机相册。
等了许久,我垫了些干粮后,她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失落。
看见女儿这样,她母亲上前去:“输了?”
白玥洁说:“赢了。”
她的父母很自豪,旋即说要订包间,吃顿好的。我斜着眼睛在看,她用着余光在闪。直到我重新看着她的背影。我很欣慰,她已经有了世界级女棋手的影子,这是我想看见的。在她进房间后,我走到门口,交上木牌,乘公交回了家。
冰箱里还有紫菜和鸡蛋,煮个面便是一餐。吃完后,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起来时,天已经黑了。
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信息。
一小时前的来信:“你回去了吗?今天对不起了。能再来棋院吗?”
我回道:“我发自内心地恭喜你赢了,不过今晚我有事儿忙,先不去了。”
那条消息不够一分钟便回来了:“是吗?你在生我的气吗?明天我就要走了……”
“和你一小孩儿生什么气?我这不是气话,这样,我去送送你,日后成为世界冠军,不要忘记我就好。”
她确实已然有了争夺女子围棋冠军的能力,而往往需要有九段实力,才有可能获得围棋大赛的世界冠军。我们这泱泱大国,也总共只有两位九段女棋手,全世界也不过只有六位。她今天说要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亲眼见证她在这条路上疾驰,哪怕她开始卡在了七段、八段,但我都想当见证者。
我是在棋院与她告别的,下次再见面,已是上千个日夜以后了。
她那回在前门的长凳上等着我,我愣住了,一袭长衫,穿着三裥裙,衣服的确是宽了些,但她似乎没发觉。她的长发盘了起来,腰上挂着香囊,一副青莲般初长成的样子。
那会儿已是深夜,大约是凌晨一点,她叮嘱我得深夜到来。见到我后,她笑着拿了那柄钥匙,偷偷开了门,说要好好带我逛逛这园子。在青石板上踏过,从月拱门中穿梭,在雕花里剪碎我们的影子,她细声细语介绍着这些景致。
走上半圈后她说:“我说什么你都只‘嗯一声。”
我说:“可我遇到不懂的,当然只能‘嗯一声哪。”
“那……我们去喂锦鲤吧。”
溪流横穿间,开始出现一池清水,终于成形成团。裹进墨色的锦鲤缓缓游动,月光与几盏残灯照耀外的地方,就是一团乌黑。她跑回房间,拿了鱼饲料和一个袋子。
她弓着身子一撒,看起来不多的锦鲤突然活了起来,稀里哗啦地肆意在墨色水花中,我才发现这简直是千鲤池,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她把饲料给我,我也一撒。它们又开始攒动。
“你笑了。”她笑着说,“许个愿吧。”
我是不信许愿的,但还是双手合十,心里默念:“这一池的祥瑞呀,希望白玥洁女士能成为世界冠军。”
她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诚挚地许着愿。之后说:“愿望实现的那天,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我说:“你也一样。”
她突然双手张开,开始离我只差几寸。我感觉到她炽热的身体,我也觉察到我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在捻动,张得很开,双臂也抬起了一定幅度,但片刻间它就放了下去。
无论她思想多成熟,意志多坚定,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个成年人,不能这么做。
她别过身,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串儿。“我自己磨的菩提根珠子,给你,一人一串儿。”
她张开手串示意帮我戴上,我拿了过来,串在自己的左手。她也串在自己的右手。我说:“未来世界冠军的工艺品,值个大价钱。”
“对不起。”
“嗯?”
“园子其实不大,逛……逛完了。”
“那我回去了。”
“现在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
“坐出租。”
“那……那我送你。”
“你把大门关上就行,别来送我。真的。”
最外面的一扇门是镂空的,中间夹的那扇门是实木不镂空的。她要锁上的,就是那扇实木门。我们从曲折小路走出去。实木门到了。
“就送到这吧,山水有相逢。”
“可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你不是这里人,但你是这座城的骄傲,关门吧,记得锁好门。”
她笑着点点头。掩了半扇门,锁应该是双重的,是木头和金属融合的产物,是古艺和现技的合一。放下门闩后,我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可我刚背过身去,里面的插销很快被推动,门“咿呀”一声又开了。
她笑着说:“唔,没事,你叫到车了吗?”
我说:“快了,司机离得比较远。”
“那我们一起等吧。”
“他叫我過对面等,你别来,锁好门,回去休息,明天要出发呢。”
“好。”
门又关了。这次没有听到门上锁的声音,我刚想提醒她上锁,可敲门声刚过一声,门砉然就又开了。我看见一双被泪雾沾得蒙眬的眼睛。我看着她,愣住了。她本是没抽泣的,突然间却抽泣起来。
“怎么了?”
“哥,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算了……我这样说太自私了,你走吧。”
“你明明就想说的。说吧,不说我真走了。”
“这些年别找女朋友。”
“年纪不大,脑壳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把比赛对待好,我希望在电视上看到你大杀四方呢。”
“唔。”
“我过对面去了。”
“唔。”
“我答应你就是了。走了,锁好门,我要听你锁门的声音。”
“唔。”
她再次把门关上,放下门闩,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后,放心离去了,像个融入黑暗的游魂,在马路牙子边,等着那辆黑色轿车进入我的视线。车轱辘开始动,棋院不动,它离我越来越远,直到那扇门渐渐模糊,直到马头墙渐渐消失。
回去后,我的心空了一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然后在似得似失中抓住了梦境和现实的中间处——既睡不着,又不清醒,简直是折磨。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地起来,冰箱里还有腌好的排骨,我用开水焯熟后,她来了条信息。她已经到了省城,自觉棋力还难以和真正的顶尖棋手相抗,先闭关一段时间。
我回复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找我。”
“嗯。”
后来她渐渐有了比赛,我则等候着电视的画面。遗憾的是她名声不大,对弈名单上有她的名字,但对局画面却几乎不会给她,我记得四十二场比赛里,只转播了她一场棋战。那回白玥洁对弈的是一位年轻的八段棋士,他下棋风度翩翩,而她则下得老皱眉,捏嘴唇。五番棋刚开始就负了两盘,直到第三盘发力,以一目险胜,第四盘又很快落败,就这样黯然被淘汰。
我是不会去安慰她的,我看着她黯然退场的样子,过一段时间,又会看见她再度信心满满入场的样子。
有一天我说:“最近有什么计划吗?生活上可以帮些忙,需要我制订些什么计划吗?”
傍晚,信息回了:“不用了,这边的管理团队倒是挺专业的。”
我的瓷汤勺自己动了一下,和瓷碗撞出了清脆的一声。一些汤洒到碗边上。我擦净洒出来的汤,顺着碗沿把汤喝完,就躺沙发上去了。
之后我的日子如旧——教人摄影,自己也拍些风土人情,合适的照片卖些钱,不能卖钱的放相册里。
粗浅算算,离上次我们发信息已有五六十天。她追求棋道的劲头很足,断了联系是好事,能让她潜心修棋。
佳节是摆在日历里的。日子走着,稀松平常的日子居多,偶尔跳进了佳节里——这些日子,思念旧友的人思念着,相逢故人的人相逢着。我拿起手机:“今儿过节,有没有加菜?”字编辑完了,又把它们全删了。离上次发信息,又已经过了很久。当人错过了第一个与旧友表达感情的佳节,那此后开始也往往不会再问候。
我在老家度过了整个农历年,期间收到了一条缴纳话费的信息。回来后,我知道时间大抵告诉我答案了,友情这个“情”字,也变成了一碗清汤。我开始把她的相片放到一个精美盒子里,由于平时没人来下棋,把棋盘也一并放了进去。再摆入衣柜里,上面盖了几套常服。
电视也不常开,但每逢升段赛或大赛,我都会查看胜负结果。自此我如若不是突然记起,也就忘了曾经和白玥洁的交集。
后来我成了旅行摄影人,用脚丈量着我们的土地——满山红枫的丹霞山,金色月光的沙滩,绵延无尽的大草原,万里雪飘的长城。
我的皮肤已晒得这样黝黑,像块焦炭。
回到家休息的那段时间,一位姑娘托她母亲找到我家里人,说非常喜欢我的摄影。家里人传着,就把这件事说成了相亲——他们摆出了让我非去不可的架势。
突然间我想起那个诺言,想起来那个夜晚,开始有了胆战心惊的感觉,于是立刻把旧手机翻了出来,精准地计算了那次与白玥洁通信距今的时间。
三年九个月零三天。今天也过大半了。
我拿起手机,进入信箱,没打第一个字儿,就没了力气。
而浏览栏里显示着我上次看她比赛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一年半了,平日里,我只会看她的胜负结果。
从媒体的报道看见她时,她已经出落得非常漂亮。而棋圈里,她的消息也非常多,因为已经有九段国手折于她的棋下。
我到冰箱前,里面的东西所剩无几。我开了杯汽水举杯向着屏幕庆祝。而今晚,是她第一次世界赛半决赛的最后一局。
她闯入四强,已经追平了历史。如若拿下半决赛,将创造历史。
我的家人来电说,姑娘到餐厅了,让我赶紧过去。
我得看比赛。
闹钟响了,打开电视后发现白玥洁已经下到了第三手。她对战的是九段名将,素有“银手”之称的世界冠军逄斡。生死局,他们每一步都下得很慢。前面两场我只看了“点目”结果,互胜一场。
棋对战过半,场上已经出现了六龙混杀的场面,连片的棋子除却三线位置有劫外,其他位置连绵密布。两人每隔一手,就在劫上落子,提走对方的棋子。白玥洁想找劫材,逄斡应劫几次,大势所趋,两人开始龙虎缠斗般互搏,看起来逄斡的每一次进攻都被白玥洁防住,但解说的高手们都知道白玥洁再无机会,因为她其中一条龙只剩很少的气,退路都已锁住,此龙被杀,胜负就可以宣告了。
“可惜了,但白玥洁下成这样也非常厉害了。”
大棋盘前风度翩翩的古君九段露出惋惜的神色。
画面落在白玥洁的脸上,她的脸色没有一丝波动,呼吸依然平缓,捏着子轻盈落下。此时棋盘左下角,逄斡有著一条大龙,如果两人拼棋,各自围杀彼此的龙,那么按步数,逄斡会先杀成功。天元被白玥洁占住,可他一个落子,开始点在了天元左边,连起自己的棋子。
这是部分棋手的下法,局面太混乱时,杀伐不能立刻决断,就会转为防守。
可就是这一手粘,让白玥洁有了喘息机会,她仍像古井般无波,落了一颗看似防御逄斡方才那一手的棋。
我看不懂这里面的玄机,但讲解的高手们一说,我才觉着精妙——一棋三用,一是让天元附近两团棋围成一团,露出朝右跑的缺口;
二是贴着逄斡刚下的棋长了一手;
最后一用更是精绝,意本进攻围杀,却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逄斡没有发觉,捏白棋将两团棋合一。
一招扑,落在三个白子的中间,由于四子围起可吃,所以逄斡忽视了这一手。
而这里正是白棋的绝命点。
因为他哪怕吃掉这一子,气也即将断绝。
逄斡发现后为时已晚,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逆转了。从必败到必胜,高手过招就是两手之间。
逄斡皱着眉,捏着子,想到右下角的星位附近缠斗,可两步之后他投子认输了。
白玥洁笑了。
“请问玥洁,你之前一度落后,甚至到了分析里必败的局面,你是如何逆转的?”
“我当自己是只百足虫,死而不僵。很多棋局以为到了死局,但没有发僵之前,那就试试能不能盘活它吧,盘不活,再当是真死了。”
“玥洁,你几乎不参加任何升段赛,却屡屡以低段挑战高段并战胜对手,请问为什么这么做?”
她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尽管现在我还没升为九段,但我有把自己当成九段棋手,当然,不是说九段称号不重要,只是我想以别的方式升段。”
“半个月后你将参加你第一场世界赛的决赛,请问你有没有信心?”
“我知道拿下世界冠军可以直升九段,我觉得这是我的成年礼。”她站起来,意气风发笑着说:“拿两次世界亚军也能直升九段,但如果我只能拿亚军,请别升我的段。”
一片哗然。
“那即将对战拥有十四个世冠头衔的棋坛前辈、国外名手,号称‘岩佛的李天岩,他说和你对战,有六成把握获胜,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如果共有一百成的话,他确实有六成把握赢我。传奇,是时候落幕了。”
又引来一片哗然。
后面她补了一句:“开个玩笑。”
这时,家里突然来了个电话,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小姑娘在餐厅等了几小时,连我一个影儿都没见到,简直是混账。“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不去。”说完这句话后,我挂了电话,看了眼房间。风窜了进去。
前些天我写了一封诀别信,在我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曾有过七位挚友,我们为至交时,都曾同在一张席子上聊着四方人间,可现在也没了联系。但这封诀别信照旧被删了——她在备赛。且不说备赛,很多朋友再没联系,也没到写诀别信的份上。
我翻来覆去,决定订张机票,到决赛场地去。但我不会露面,只想见证她的奇迹。虽然进入决赛已是历史性的奇迹,但我知道,对她来说还不够。
我一到那座城,就出现了强烈的心悸。
我站在比赛的棋院门口,看见她走了进去,她穿着素色衣服,而且个儿已经长得这样高。我重新听见了她银铃般的声音。有人鼓励她,她摇手带笑回应着。有人问她的信心来自哪儿,“如果我先怕了,那我就已经输了,所以我不怕。”她如是说。
恍惚间,我看见她攥紧拳头在夜幕中奔跑的样子,看见了她几千盘对弈中提子落子的样子,看见了她在昏黄灯影下承受孤独的样子。从古谱到成册的书,从名局到风格各异的棋手,但凡能吸收养分的地方,她都会这样努力地汲取着,她是值得敬重的朋友。
我喃喃一句,她朝里走去,我们目视她进去,我看了眼观棋的人,我成了他们,成了旁观者。在拉下的银幕前,我坐在了安放好的凳子上,观看着里面的对局。
双方依照仪式作礼后,属于她和李天岩九段的决赛,开始了。
我深呼吸后,发现离我一室之隔的白玥洁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位陌生的强大棋士。
五番棋决战第一局,白玥洁执白,深谙战风的“岩佛”李天岩执黑。
作为拿过十余届世冠的顶尖高手,他善以弃子换对方的弱势,也善将死棋变活,以弃为攻的人,都是明白什么棋该舍的人,而舍棋往往需要很深的道行,因为“舍”意味着少棋,在少棋的时候让对方少更多的棋,或救活自己更多的棋,可见李天岩九段之强横,也与白玥洁如百足虫般的“等勺”有着诸多不同。
李天岩双小目开局,白玥洁星位、小目开局。由于执黑的李天岩开局不那么主动,所以双方开始没有进行厮杀,在左上缠斗几手后,转在另两个角打定式——白如藏龙,黑如卧虎,双方安定,既不占对方便宜,也不让自己落下风。这样的下法就如同各占山头,摊牌亮力前,互相都屬于根据局势判断的局面。等到双方布局好,棋子开始相纠结,就能看见谁的布局更占优。
而玥洁在左下角布无忧角后,李天岩居然“逼”了一手,即有进攻之意。
棋盘四个角,每个角各有两条死亡线,所以占角用的棋子更少,效率更高。
卧虎吼了一嗓子。可不痛不痒。
解说的高手们皆纳闷李天岩这一手,因为每一步棋都是珍贵的,李天岩那手价值不高,但这也不能松懈,因为李天岩的布局虽颇为糟糕,但他强于后盘,有着“佛”一般的专注力。
在左下角博弈几招后,李天岩搭了笼子,但效率很低,白棋在少了两子的情况下围了八目棋,而黑棋连一目都没有。
此时棋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划成了五块,龙虎各有盘踞。卧虎站了起来,开始在其他位置争地。
因为白玥洁建立了优势,所以她选择稳健之手,以提前准备入主棋盘中间,左上角就这样让给了李天岩。
右边的棋盘开始争斗,白玥洁一个“飞”,李天岩此时不下稳手,却压了出来,哪怕有损于自己,也不让对手舒服。
那时我想,他是被白玥洁那句“一百成里只有六成胜率”激恼了吗?
虎爪挠到了玥洁的棋上,她的白龙也丝毫不让,一“扳”,龙尾甩回到黑棋上。
再几手后,攻势越发凌厉,白玥洁一棋封口,就此造成了极其复杂的死活题。所谓“死活”,就是退路将尽,只能以敌棋之死,换本方之活。
那块地盘谁争夺下了,将有很大可能成为第一局的赢家。
白玥洁的脸色变了,眉头时而紧时而放松,手开始刮着鼻子。
这不是怕了,是在高强度计算时流露的表情——要解决这道“死活题”,大致有三条路径。她的龙在三条路上疾驰,并把所有可能结果都计算一遍,找出最优解。
棋盘还没有这么满,但这两人在脑子里,都已经提前下了几十枚。
这就是九段高手的恐怖实力。
李天岩一招浅侵,就像突然间把虎爪缩进掌中,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刺入致命一击。
玥洁洞察到了这一点,之前各不相让的着棋收了手,转而为守。
李天岩最拿手的好戏上演,开始把将死的棋子以弃为攻。如若此刻自己被“征”,会损失两枚黑子;
但如若玥洁这样下,他便可以一手下在先前下得毫无效率的堡垒里,圈出块好地。
布局时玥洁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两人在下方又开始缠斗出了新的“死活题”。
李天岩这时开始招招以舍为攻,只要自己攻的比舍的多,他就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此时玥洁准备玉碎搅局,这也意味着她知道大势已去。
在观棋者们一声声复杂的声浪中,第一局,李天岩胜了。我失落地走出棋院,回到旅店。
接下来三天,我都到了现场。白玥洁在第二、三局以非常强健的姿态获胜。就此来的记者、观棋人更多了,没人能想到,在先败一局的情况下,这看起来纤弱的姑娘会以磅礴的力量、骁勇的棋风连吃李天岩两回,先到了赛点。
第四回我没看,我找了个咖啡厅坐着。我想等到三四小时后,看见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一个女棋手夺冠的消息。
“战况焦灼,李天岩扳回一局,追平白玥洁,旷世奇战终局将至……”
忽然间我很自责,一定是自己没有看她下棋,使得她差了最后一口气。可当我回到棋院附近的旅店时,突然想到明天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将会对她庆祝或嘲讽,我就都受不了。我立刻搬到了一个安静的野外民居中。
这里一切饰物都很素雅。我重新听到了蛙声,远方的稻田陷入了朦胧。我要在这安静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独享她的荣耀或沮丧。
终局之战,开始了。她穿的居然是那套正合身的长衫三裥裙!我的心就此被她强烈牵引着,但我忘记了自己的表情与动作。我的目光想掠夺电视机里的每一寸画面。白玥洁执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黑棋并没有白棋强。
她要是败了,难以想象有人会以怎样的言语去挫伤这位年轻棋士。摄影机下的她依旧呼吸平缓,我抱紧的被子松了下来,提着的心放了三分。
双方星位、小目开局,虽然那时白玥洁还差重要的冠军证明自己,但就下的棋来说,她的开局已然有了独一档的布局。
她继续发挥着自己对布局的理解,而李天岩则似乎改变了策略,在布局上以守势为主,到了中盘再奋力搏杀。
也就是说,经过前四场厮杀后,哪怕他强为世界冠军,面对白玥洁的布局也感到了奇特的压力。
果然,两人的龙虎各自相稳,连先前对彼此吼一嗓子的情况都颇少发生。
但二十来手之后,黑棋却也还是获得了些许优势——前面的棋子再平和,到后面也需厮杀,所以棋盘上半部分开始混作一团,黑棋的控制力很强,但在左边部分,有一团白棋可能会阻隔上边和左角黑棋的连结。
一旦分割,控制力很强的黑棋就可能被白棋分段绞杀。
要形成绞杀之势,大约需要走十多手。要绞杀成功,则至少需走个三五十手乃至上百手。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对“势”的判断,各棋子间连成的走向可能会导致什么结果,在这些高手看来,就如立在水源上观察分岔的溪流会导向何处。洞察得越明晰,棋手便越厉害。
此时白玥洁朝右盘一记小飞,想引走这种绞杀前兆。可李天岩一记冲断可谓精彩,也就是冲在对手棋子之间的薄弱处。
李天岩的白龙亮出利爪,趁利爪刺进黑虎腹地的同时,还加深了对棋盘中腹的控制,这一手可谓有着一棋两用之妙。
白棋可见地占优了,因为让黑棋变得难下。
有时,棋也是“选择”的艺术,当李天岩展现了对中腹的控制意图,而上方的棋气又比较紧时,对于白玥洁来说就有两个选择——她的一枚子,是该用来围上方,还是用来护中腹?
对她来说,她可不在李天岩的节奏里作选择。她一子“靠”,在其他黑棋接应之下,和一枚落单的白棋贴在一起。
棋盘里,向右发展的趋势被拧到了左边。
以李天巖棋力之强,当然明白她的用意,但刚刚落的黑棋,像根银针刺入白龙躯体。如果不管它,将会后患无穷,所以只能用三手棋围杀此子。
三步棋,足以让她连起左边的棋,逃出生天。于是再几手后,黑棋又有了优势。
几手之间便轮番占优,看得人啧啧称奇。
棋至中盘,白玥洁在四角四边轮流开辟战场,以此想时刻攥紧引导权,却在左下及右上两处,和白棋交织出了两道死活题。
她是人,哪怕她再强,也会出错的。明明是将死的棋,她以为右上角是生命力很强的活棋。
就此,她面临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手棋。
一旦败落……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被子却捏出了几道褶皱。果然,摄影机下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局势的暗流涌动。她捏着棋子,一棋落下,显然想抢下左上角。
李天岩在右边的死活题里来了一记杀招。
龙爪狠狠拍在了我们的心上。她的眼睛在瞬间睁大,旋即平复下来,提起手指,捻在唇边,放下去后,又抬起了手,捏动自己的嘴唇。像断了会呼吸般,自己晃了晃脑袋。
我这位朋友,允许自己输,接受对手强大,却不允许自己犯这样显眼的错误。
我开始急促呼吸,安静的小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呼吸和电视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她认输,连解说的九段高手都认为大势已去。我的眼睛突然涌出了雾气。
她输了。真的输了。
突然间,我像听见她奋起的话,那是平静中带有无尽愤怒的宣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的战意是无人能及的。”
“我不懂什么叫认负,在我的棋盘里想赢下我,那就把我杀到一个子都不能动。”
她闭眼,深呼吸,突然睁眼,一颗子飞在左下角,意图进行最后的厮杀。
那是何等的压力,而她不能再算错棋。一步都不能错。
李天岩预料到了她的走势,用手托着下巴,停了会,计算着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长了一手,因为如若按照他的预设,白玥洁会打吃。
能不能有既让对方认为自己在按对方的意图走,但又另有杀机的一步棋呢?
别人可能很难发现,但对她来说:有。
她将子轻轻落下。在那密密麻麻的棋子里找漏洞,正是她的强处。
而每当有优势,李天岩都会抬起头看一眼对方,如果对方神色不对,他就会开始急攻。
可他不知道,白棋再错算一步,就会瞬间逆转。
李天岩以为白玥洁在按自己预料的棋走,在黑棋断点下了一子,下得凶狠凌厉。
岁月不饶人,这位拿过十余届冠军的大师错算了。白玥洁一子摁在断棋之上,使两人棋子缠成一片。
李天岩眉头紧蹙。
顷刻之间,天平逆转回平衡的样子。这意味着先前被高手们断定的死局,活了。此后白玥洁每一步都是如此精确,直到棋盘近乎布满棋子,白龙拼了命要撕开一道口子,可黑虎的压制却始终精密之极。
终于,棋到后盘,这两位有王者之心的强大棋手,也开始出现紧张的反应。
他们仍把这种情绪压制得很好,只像高压锅,时而漏些气。
剩下的空位越少,越意味着局势的稳固。已经过了最激烈的厮杀期,两人脸色翻白。
终于,白玥洁瘫软地靠在椅背上,停手了。
两手后,李天岩也瘫软在椅背上,停了手。
因为局势太复杂,目数差距很小,两人都认为对方获胜了。
裁判走到他们面前,开始点数。白玥洁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
李天岩屈起手指敲着脑袋。黑棋先下,需要让白子七目半。要想赢,就得赢对方比这个数更多的棋。
我捂着我的心脏,看着他们头顶的白灯照耀着他们。
她颤抖着声音说:“我只有一百八十四目。我输了吧?”
我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输了。我的心生出了一种针刺般的痛意。
我多希望她赢,如果她非要输,我多希望她输得很惨。
贴七目半的情况下,她需要一百八十五目及以上才赢。就差这一目。我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没有哭,她在叹气。
她的目光再没看向棋盘。
裁判点数完毕。“李天岩一百七十六目。白玥洁胜。”
她揪住自己的头发,先是诧异,自己一个个又点了一遍,然后嘴唇动了动,似笑非笑的,然后如释重负般捂着胸口,斜靠在了金色椅子上,开怀笑出了声。
她没有输!只是在对局最后少看了自己的目数!
大门打开,外面的记者涌了进来,抓拍到了她大笑的那个画面。两人都坐着金色的椅子,可一悲一喜间,就意味着只有一个人夺得了那个至高荣誉。
白灯下,另一个棋手失魂落魄。这位伟大的棋手,在他职业生涯的后半段,迸发出了不屈战斗的强大力量。霎时间,我对他肃然起敬。这门相争的博弈艺术就因为他们,才变得这样迷人。从优势到劣势,再到近乎必胜之优势,再到均势,最后到小目惜败,曲折如此,起伏跌宕。
而不管是被激怒的李天岩,还是放下千斤重担,只剩生命之轻的白玥洁,在对弈的五回合里,都以极高的战意,不屈的精神,恐怖的算力在搏斗。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潮红,但他仍旧温润地坐着。
他很懊恼,那明明是近乎必胜的棋局。在许多对手都会崩溃的局势里,这位单薄的姑娘居然依旧敢来厮杀。
这位旧王就在他的椅子里目视着新王的诞生。
从史书的角度看,我的这位朋友,是第一位世界围棋大赛的女性冠军,她叫白玥洁。看着她捧起杯,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飞机飞过了夜幕。手机振动了几声,来了一条信息:“哥,家里还是你一个人吗?我过几天买些菜回去做饭,你想吃些什么?”
秋天的枫叶刚变红,我在茶摊前看见了她。她拿起茶杯抿了口后轻轻放下。我提着一盅排骨汤放在她面前。时隔近四年,上千个日夜,我们再度见面。两人支吾住了。我打破的沉寂,“玥洁,先喝汤吧。”她拆着结,把袋子拨到两边。双手贴在保温盒,手指捻在锁扣处,勾开了盖子,贴在汤前闻了闻,“呀,这是我挂念了很久的汤。”
“好,喝吧。”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吹了吹,放在唇边探了探。待不那么烫人后,把排骨上端放在嘴里咬开,而后闭着唇细嚼慢咽。我很久没看过她吃饭,她吃得慢条斯理。
起初茶摊周遭没什么人,直到县棋协的干部来了,周遭就渐渐围起了人。知道她棋厉害的,想要向她讨教。不知道她棋厉害的,只说这个世界冠军脸庞姣好。我存了快四年的话,到那会儿是一句也没说。收拾了碗和骨头,我回了家。
晚上她在棋院讲棋,待棋馆关门后,想邀我到里边住一晚,我没去。
第二天,她到了我家门口。
我翻找了家里最贵的茶叶,给她泡了壶茶。我俩就这样对坐着,我端着我的搪瓷杯,她端着小口瓷杯。“现在还看棋不?”她抿了口茶。
“看。”我伸出茶壶,朝她杯里倒了倒,她勾起指头,敲了敲茶几,“这些年过得怎样儿?”
“还行,不赖。我煮饭去了,你在这儿吃吧。”我翻起冰箱,里面也就几个面饼,一些番茄和鸡蛋,一瓶豆酱,这些菜待客多少有些不妥,拿了钥匙正要去买,看见她在摆弄着我的鞋柜。里面有一双跑鞋,是我和她晨跑时买的,同一个款式和样子,大小不一样,她自己那双大概是穿不上了,我的那双积了灰。“别弄了,脏,我去买个菜,回头再收拾。”我说。
她愣了会,停了手。
回来后,她端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听到钥匙拧动的声音,她回了头,“回来啦,我帮个忙洗洗菜吧。”
但我一想,鱼是活鱼得现杀,菜叶子不新鲜的地方又要剥走,土豆得去皮,排骨得焯水,“啊,不用,你等着就行。对了,刚忘了给你开电视,不好意思,你稍等会。”我净了手,开了电视,把遥控器交给她,就处理食材去了。
那顿饭我烧了一锅土豆排骨,蒸了条斑鱼。这两个菜我都算拿手。我盛了兩碗饭,“久等了玥洁,来,吃饭。菜少了些,也可能比不上你们的伙食,凑合一顿。”她笑了笑。
她吃得很慢,拿双筷子慢慢往嘴里送饭,我怕她吃不惯,拿了罐豆酱,“呃,这是极下饭的,我平时也就着它捞饭。”
她没有添那些豆酱,我倒是倒了一勺,香气扑鼻。我们吃得不快,把菜吃了八九分。她先收了筷,“我来洗碗吧。”她说。
“让客人洗碗太无道理了,我先把碗筷放那,晚上洗。”我把碗收拾进了水槽里。汩汩流水后,倒了些洗碗液。
“那我来你家,吃你一顿饭,什么也不干呀。”
我走到外边,重新泡了壶茶,给她倒了一杯,她又勾起手,敲了敲茶几。我说:“来者是客,要客人干活也太无礼了。”
“百花公园还开吗?我还记得我们没逛多少呢。”
“那儿啊,可惜了,没什么人去,生意做不下去,倒了。”
“哦,是这样,那确实很可惜。”
没聊多久,她接了四个电话。
“现在已经是大忙人了,要有事,就先去处理吧。”
“噢,不是什么要紧事,我都推了。我们不是好久没说话了吗,今天我们好好说上它一天。”
“是,是得说上它一天。”
“那这些年你和我分享分享嘛。”
“嚯,小事,我就是到处拍拍照,不像你,一晃眼,已经成世界冠军了,成就大事业了。”
她沉吟了一会,“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工作的。我下棋,你摄影。”
我想了想,拒绝了。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哥,这些年都没见,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的。”
“噢,你说。”
我想她潜力看不见边际,又是创造了女子拿下首个围棋世冠历史的天才,这意味着她每踏前一步,都是在历史中再书写新史,故而最实在的,就是盼她多拿些冠军了。“其余的,倒也没什么要紧。总之你多拿一个冠军,作为老朋友,我面子上的光就多几分。”
“还有吗?”
“其实我也不该说什么‘戒骄戒躁的道理了,毕竟你都知道了。要我说得不对,冒犯的地方,玥洁你也别在意。其余的我也不说了。”半盏茶后,她向我告别,我给了她一个装相片的盒子。
往后每逢有白玥洁比赛的世界赛,我们本地的棋院都会拉开大幕,一群观棋者坐在那喝茶观棋,我也会去。在那儿我算是听了她不少猖狂的话,比如让对手“血溅五步”,比如笑道某位九段高手的棋下得烂……
事实上,我欣赏我这位朋友,我认为一个没有锐气和棱角的冠军,是难以走远的。她的实力撑得起这份棱角,她的积分已经打到了世界第一。起手布局堪称引领着一个时代。
也就是说,这是个从起手布局就需谨慎防备的家伙,一不小心,布局完成后她就已经占优。顺风时自己犹如高屋建瓴,领着棋子发疯般绞杀;
逆势时则如百足虫般死而不僵,一旦找到对手的失误,便开始猛烈反扑。
拿下第一个世冠的那一年,她多拿了两个世冠。
次年,她以全年执白无败的神话,拿到了第六个世界冠军。
在这座棋院观棋的人,观棋后必聊白玥洁的轶事。譬如说她年少时,为了让自己清醒背谱,拿麻绳吊住自己头发;
譬如说她复盘一盘棋时犯困了,拿铁夹子夹住自己大腿;
又譬如说她看似弱不禁风,却能举二十公斤的哑铃,跑上四五公里不歇。我听得暗笑,却也了然白玥洁确实会做这些事,的确如此,我想她会是一个出色的人,但没想到那个初见时还很瘦弱的小姑娘,竟然真的以一己之力,开启了一个属于她的围棋时代——“白玥洁时代”。
一代围棋宗师李天岩仍然渴求战斗,却在数次大赛止步半决赛后,终于应了她年少轻狂时的一句话:
“传奇,是时候落幕了。”
不久后,一位科学领域的博士发出了挑战赛,公开挑战李天岩九段。而他的背后,是一台名叫“墨子”的计算机。
棋院氛围比以往轻松。在大幕前,每个观棋者都有说有笑,我们甚至不知道李天岩九段对战“墨子”的棋局是从几点钟开始的。
大幕里,对弈局中,所有棋士和观棋者也都显得轻松,有说有笑。
在这十九路的围棋里,每一步都有数百种选择,如若使用穷举组合,那组合结果定是比整个宇宙的原子还多。人类还没有走到用机器打败棋手的这一步,因为机器会计算太多的无用步数,而人类则会选择有用的步数。
自计算机诞生以来,无论它迭代多么快速,在围棋方面,人类仍是它不可逾越的壁垒。简言之,就是让业余的棋士上去对弈便够了。
我边喝着茶边听棋,偶尔看一眼,便发现李天岩那强大的攻势仍在。
解说的棋士也如我这般看法。
待我合了下眼后,黑暗里突然飘荡着嘈杂的声音,嘈杂之后是死一般的安静,我不惧怕嘈杂,却因这死寂猛然睁开了眼睛——
李天岩败了。他执黑,却拿起了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个子。
我望着我身边的人,他们望着我。我们一群观棋的人互相望着,好像忘记了我们是会说话的人类。我握起了茶杯,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颤抖。
一条走廊的闪光灯印白了他的脸颊,四十多台摄影机分别记录着他的神色、动作、仪态。从正脸到侧脸,从正面到背面。
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出口走。这位强大的棋手仍旧风度翩翩,尽管双眼中有些失神,但甩动臂膀的力道仍旧充足。
我背后传来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摇摇晃晃地说:“他……他一定是轻敌了,明天准……赢。”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乍到棋院学棋的十一岁姑娘。她泪流满面,声音颤抖。
这里从年轻到年老的棋手们,有多少人都曾视这位往昔第一棋手为偶像。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棋院,里面很安静,已经端坐着许多棋手。
早上十点,随着一声铃响,再度穿过数十台摄像机,身上闪过无数道閃光灯的李天岩,似闭目又似微微睁眼般穿入棋盘室。
金色大门关上,阻隔开两个静默的世界。对战室和观棋室有了各自的死一般的沉寂。
早上十点十分,明媚的阳光穿入我们的厅堂,大幕里,李天岩的头顶却只悬着一盏白炽灯。在略显冷色的房间里,他突然猛地睁眼,眼里烧灼着强大的斗志。
这犹如火烧一般的双眼,我曾见到过,之后也许就再未见到过了。
李天岩九段与“墨子”计算机第二回比赛,开始了。
李天岩执白,而执黑的“墨子”星位、小目开局,李天岩亦是星位、小目开局。
我们当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面对布局领先时代的天才白玥洁时,他就曾试过开局不求占优而力求均势。度过布局后开始发挥强大的中盘优势形成对峙,以此取胜。
他太想赢了,所以精准地计算着每一步棋,比上一局的落子时间足足慢了一半。
两小时的倒计时进行得如此无情。
第三十六手后,李天岩的右手开始不断刮着自己的左手,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后,便直接离开了那张椅子。
他走到了天台。
冷风把草刮得泛黄,他就在那花圃旁抽起了烟。那一刻他想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我所在的观战室仍是一片沉默,有孩子在低语着,被长辈抱起,比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仿佛在这里说话,会影响到千里外陷入沉思的李天岩。
“墨子”不在乎李天岩是否离开。
它冷冷地下在了人类棋手不可能会下的地方——第五条线的肩冲。沉默的观战室终于一片哗然——它走出了不属于人类的步数。
它终于走出了不属于人类的步数!
大幕里,一台摄影机追着一位科学家在奔跑。那位目光如炬的科学家想知道,“墨子”究竟是走了一步坏棋,还是有意为之。那连片的屏幕显示着,如果是人类棋手走这步棋,只有极低的概率会这样落子,也就是说:它是有意选择了人类不选择的地方走。
另一台摄影机,则追踪着从天台上快步跑下来的李天岩。
他看见了这非凡人会下的第三十七手棋,先是诧异,后是惊愕,捏起了嘴唇,进而有些许无奈。这是它的创意。
每一颗子就像一只蝴蝶,每一次落子,掀起的风暴越大,与先前落子联动能力越强,就越是一记妙手。
为了应对“墨子”这一步肩冲,我们在屏幕前等了许久,足足十二分钟后,李天岩才重新落子。
他的白棋,已经逐渐被蚕食完毕。
通常情况下,棋手会认负,就像他的上一回合一样。
但也有不通常的情况,比如白玥洁就曾在必输的局势里逆转。他仍不想认输,棋还在下。
“玥洁上行不行呢?”我的后面开始有了这样的声音。“那机器还是有漏招的,玥洁上应该能赢。”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世界排名第一的白玥洁,和世界排名第十一的李天岩,在那时是有着颇大差距的。我们发现,这强大的机器仍有些糟糕的落子,只不过它下好棋的次数也太多了些。
它会犯错,就证明玥洁与它有相抗之力。
我知道,李天岩大战过后,那位世界最强大的棋手就会站出来,主动邀战“墨子”计算机。
是的,李天岩还是输了,在经过不停皱眉、拍手、摇晃身体的挣扎后,最终惨败。奇迹没有发生。
我们的心头像蒙上了一层雾。
这个男人很痛苦,盯着棋盘久久不能释怀,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一个强者是不会怕输和自我怀疑的,但镜头里那颤抖的身体告诉我们,这个如佛一样冷静的男人,开始怀疑自己了。一向儒雅的他,居然只能无力地骂了句脏话。
那晚,他召集了几名顶尖棋手,彻夜分析着这可怕对手的对局。
后一天,第三局的钟,开始倒计时了。
李天岩执黑。突然间,我们似乎记起了他曾有的桀骜不驯,记起了他年轻时的张狂厮杀。前几场,作为力战型棋风的宗师,他总偏向防御。
这一局,他决定回到那无拘无束的年轻岁月里,在属于自己的时代中毫无禁忌地搏杀。
执黑的他星位、小目开局后,走了“中国流”,之后便与白棋纠缠在一起。
我们被冷风吹凉的血仿佛热了,可事实上,不过是一百手后,在人类看来言胜败尚早的局势里,“墨子”认为李天岩已经输了。
是的,李天岩输了。悲壮的搏杀换不来一丝成效,敌手以巨大优势获胜的结果正说明着,这种搏杀的意义,不过是一种令人精神激昂的感动。
至此人类棋手败了。我还记得一本科学杂志上的信誓旦旦:“电脑攻破围棋,需要在七十年以后。”
赛后的李天岩充满歉意,假设他再聪明些,棋力再高一些,会不会有挽回局势的可能呢?
第四局来了,出于个人的请求,他想再度探寻“墨子”围棋的棋道。从被挑战者的身份,成为了挑战者,双方就这样再次进入了对战席。
李天岩走过的楼道,摄影机似乎少了很多,只剩稀疏的闪光灯在晃着。
但我们观棋的人一个也没少。
这一回,李天岩的呼吸很平缓。
执白的他化成了雪国森林里的白狼,面对的是“墨子”的铜墙铁壁。在那充满智慧的黑色金属壁垒里,我们知道,脆弱的牙齿正面咬上一口,只会崩碎自己的牙齿。
双方依旧是星小目开局。
“墨子”挂角,白狼小飞。黑棋落子,三子呈连续小尖之状,同时形成两个虎口。一直挑战着铜墙铁壁的孤狼,似乎发现了对待这个家伙,不能顺着它的思路走。
第十二手,白狼突然变招,压制住黑棋的三颗子。
第十四手,李天岩又以极为罕见的小飞挂角贴上。
第十六手,白狼再度挪位,意图控制左边。
李天岩如此落子,似乎是想把局面导向最复杂的地方。蛮荒森林里忽然飘起了雪,白色凶狼收起了它泛红的目光,开始借助漫天大雪隐藏自己。
他决定在不同的角落突然出现,一旦时机合适,就拼命撕咬。左边、右边、左下角、右下角,都成了它的势力范围。
可“墨子”冷峻地碰了一颗白子后,开始大飞。这又是超越人类棋理的招数。我们期待着棋院院主能说说“墨子”为什么这么做,院主却只是摇头。
面对这样的奇招,李天岩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此時棋盘上还有三百多个落位选择。如果李天岩不能找到最合适应对的落子点,那就意味着“墨子”开始占优。
“墨子”初见只有一点点的占优,但突然间就迸发出巨大优势,最终宣告着它的获胜。
这就是它的可怕之处。
李天岩补了一手左下的棋,看似放了左边,但他做好了分割下边黑棋的准备。
以边换边,不可否认,“墨子”又开始占优了。
当白狼开始回到左边的领地时,每走一步,黑子的金属臂都压着白狼。白狼有种又被逼得现形之意。
白棋围着左边,而黑棋盖了一圈白棋。
也就是说,“墨子”一旦想抢占棋盘中腹,将变得异常方便和简单。
李天岩再次变招,没有强化自己右边的孤狼,而是一记打入,狠狠咬住黑棋。黑棋一防,他又开始紧缩,时攻时防,变化多端。
可哪怕李天岩走得再灵动,“墨子”都如凌波微步一般,走过了第五十手、第六十手、第七十手。
黑棋又形成了优势。
我们观棋的人唉唉叹息,它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
第七十七手,黑棋一飞,我们都知道,棋势完全由“墨子”控制住了。
从中腹到上边的棋子,黑子足有十八颗之多,白子只有四颗。这注定是走不出去的死局。
李天岩跳了一手,抛弃了那四颗子。
他再度陷入了沉思。
李天岩的时间已经倒数剩下四十三分钟,而“墨子”还有一小时的时间。我随着时间的倒计而心慌起来。
如果基本时倒计至零,意味着李天岩之后每一步,都需要在三十秒内下出。
面对“墨子”下快棋,这是不可能赢的。
时间还在倒计着,我渐渐听到了瓷器刮蹭的声音,吞咽茶水的声音,汩汩流水的声音,低语的声音。我摸着我的心脏,开始感觉到无力。
四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仿佛陷入了与世隔绝的世界中。
二十分钟,十五分钟。他的手指不断捏着嘴唇。
九分钟,八分钟。时间流逝得时快时慢,让我们产生了溺水般的感觉。
还剩七分钟。突然间,李天岩目光如炬,提起了子,狠狠落在了一个空挖的位置上。
直播解说的九段高手突然惊呼起来:
“神之一手!这是神之一手!”
这一手,无愧于他冥思苦想了几十分钟之久。
“墨子”那冷冰冰的胜率判断骤降,我们看见科学团队赶紧进行数据分析。它分析道,白棋这样下的概率是0.007%。
十万分之七。
以极低的落子概率,造成逆转整盘棋势的一手,便是“神之一手”。大雪中的孤狼渐渐露出了身形,他一直以来迷离的布局、四处留下的搏斗痕迹,终于让强大的“墨子”忽略了他的意图。
在将死之局的缺口处,孤狼那肉乎乎的手掌伸出了锐利的骨爪,狠狠刺向了它的心脏。
“墨子”简单退了一手,突然间,这个铜墙铁壁从内部开始解构,当它的死穴被击中,它就会开始出错,强大如它,开始成了不懂棋的孩子,开始下着毫无价值的坏棋。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一个初学的棋童都能将之打败。
我们看着憔悴了八九分的“岩佛”,他终于歇下一口气。
我听到了稀碎的声音,转头看去,有人开始双手合十地祷告,他们希望李天岩不要犯错——李天岩只剩七分钟的基本时了。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胜难求的地步。
七分钟没有倒计完,“墨子”,认输了。
它显示投子认负的那一刻,我们爆发出了轰鸣般的掌声,李天岩所在的对战室,也穿透着这样的掌声。
我看见有人在抹眼泪,哪怕是厮杀过无数大赛的棋手,也抹起了眼泪,抹泪后,是失态的欢呼。这位伟大的棋手站了起来,头上的银丝被白炽灯映得如金属般锃亮。他离开对战室,开始穿梭过人群,迎接着雷鸣不断的掌声。甚至还有颇为无礼但十分应景的口哨声,闪光灯也在快速闪动着。那位儒雅君子目光温和,面露笑意,如释重负地说:“我下了几十年的棋,这一次我似乎收获了最多的掌声。”
明明是他赢了棋,我们却也感觉到是我们赢了。这盘棋之后,李天岩执黑,再度挑战“墨子”失败,总比分以1:4落败。
人类已经一胜难求。
在李天岩败棋的那个夜晚,果不其然,我等到了她的惊天之言。
“大家好,我叫白玥洁,不管你认不认识我,都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颇为谦虚的最年轻连冠棋手,暂时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用‘暂时一词足以自证我的谦虚。事实上,‘墨子能赢李天岩,但它赢不了我,就像李天岩也赢不了我一样。在此,我希望‘墨子向我发起挑战,谢谢。”
次日一早,“墨子”发出挑战信,它将于九个月后的江南水乡摆下棋台,挑战世界围棋第一人——白玥洁。
人类棋手每往上爬一个段位,都意味着对下面的段位有着近乎绝对的统治力。而到達顶尖水平后,又有等级分去衡量各棋手间的差距。在积分表更新的前一个晚上,我熬到了深夜。
数据出来了,白玥洁排名第一,有三千六百多分,她竟以一人之力与“墨子”这样的机器相抗——人类还有可能赢。
那几个月我不断翻着关于她的一切新闻。事实上我很难想象,一个棋艺已经到达巅峰的棋士如何能更精进一步,但见她总在棋院里摆着自己的棋盘,我就燃起了希望。
可倒计时二十一天时,一切都成了泡影。
那天电视开着,水龙头汩汩流着水,我端起盆子捣着菜,电视里传来播音员磁性的发言:“世界围棋等级分再度更新,第二十三版本的人工智能‘墨子围棋计算机——‘墨子·棋神版本等级分高达四千七百分。据悉,对战李天岩的第十八版本‘墨子号等级分为三千六百分……”
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我走进客厅看了一眼,拿起了拖把和抹布,把弄脏的地板擦了一遍。
我想,我得过去一趟——如果她愿意。
她愿意。
飞机飞过天空,降落的时候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她在外面撑着伞等我,摇手道:“好久不见,小伙子!”
看着她泛着红血丝的双眼,我心里泛起了苦意,我拨了拨她的乌黑的秀发,缝隙里闪着银丝,“玥洁。”
那一刻,我们像回到了几年前。尽管这一次的对手,不再是人类。
那个晚上,她研究着“墨子·棋神”与人类高手对弈的六十回合棋局。六十盘棋,全世界的人类棋手无一例外地惨败。尽管败局已定,但人类棋手仍不会立刻投子认负,届时“墨子·棋神”会把胜利的目数逐渐压小,当百手以后对局尘埃落定,会发现人类棋手看似输得并不多——是的,“墨子·棋神”对人类最猖狂的嘲笑,就是只胜半目。
一个初学者与一个顶尖高手在它面前是一样的,只要不在中途投子认负。它一旦锁定胜局,就会压缩自己赢的目数。
它只胜人类半目。
雨渐小,淅淅沥沥地打在窗边。她像入定的老僧在参悟着围棋之神天马行空的招式,这是前无古人的境界。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房间里,生怕打扰到她丝毫。外面垒起的笔记已有几寸厚,密密麻麻的走势与落子,估计有数百页之多。
倒计时二十天。
我们说好剩下的日子加紧体能上的锻炼。可她的眼睛始终在游离,显然神智游走在思想的棋盘之中。我也没说话。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五公里。突然她停下来说:“哎,对了,哥,你好像昨晚回去到现在都没说话。”我说:“怕打扰到你。”
“不会的,你别故意蹑手蹑脚的,我不会受打扰的。”
我敲了敲她的脑袋,“也是,毕竟你已经是棋圣了。”
“你笑话我。”
“没有,世界第一的棋手当然就是棋圣。”
她低下了头苦涩地笑了笑。
我说:“玥洁,还记得你小时候,当我提起‘棋圣这个词时,你的眼睛会怎么样吗?”
“怎么样?”
“你会远远看向远方,眼睛里好像要燃烧了一样。这就是我再次到你身边来的原因。”
她抬起了头,看着远方的天空,有白鹭飞过。
倒计时十天。
越来越多的记者往那个小镇赶。因为无论是懂棋的人,还是不懂棋的人,都想看这样一场人机之战。科学期刊、体育赛事期刊、娱乐期刊,各式各样的牌子挂在了那块温柔的水乡上面。
有人想看奇迹诞生,有人想看她的笑话。
另一边的棋院里,汇聚了十一位传奇的九段选手在跟她加练。时间突然像紧绷的弦,只等着上面搭上一支箭。
倒计时三天。
六十盘棋,她在拆解剩下的最后一盘棋。我熬了一盅冬瓜海带排骨汤,放在了她的面前。我坐在了她的后面,看她慢慢悠悠地喝汤,又用手掐着排骨,让我看得发笑。
她说:“哥,这次比赛后,你留下来吗?”
我点点头。
“你愿意来我的比赛房吗?”
“有我在,我怕你会紧张。”
“不会,我会很有力量。”
倒计时两天。
江南的朦胧烟雨被夏蝉鸣出来的热浪驱散。但这承载了千年幽静岁月的土地,还是散发着厚重历史的气息。入夜后,我和她漫步在拱桥柳边。我们从人烟稀少的地方穿过,买了些银钗与发梳,在倒映着月亮的水面上,我替她梳着头发。
“怕吗,丫头?”
“我不会怕。怕,就输了一辈子。”
“好,走吧。”
在人渐渐多起来的地方,我缓下了脚步,她一个人继续走着。逐渐,她从幽暗小巷走进了粉墙黛瓦里,走到了被闪光灯裹挟的世界中。一条长廊两边密密麻麻的摄影机对着她,记者与观棋的人混在一起。
一个声音喊:“白玥洁,加油!”之后接二连三的,连片的声音喊着“白玥洁,加油”。她挥了挥手,坐在了主台上,接过了话筒。
主持人问她对这盘棋有什么想法。
她思索了一会,苦笑了一会,转而眼睛冒出火一般,“是必胜的信念与必死的决心吧。”
两天后,三番棋的第一战在三小时的倒计时中开始了。
我再一次那样近地看着她下棋。也第一回那样近地看它下棋。
玥洁与代为落子的博士行礼。
“墨子”的下面,连通着密密麻麻的电线。而玥洁的旁边只有棋钵、棋钟与一杯茶。我们的手上有一块屏幕,是“墨子”给的胜率变化图。
围棋的艺术之处在于千变万化,两个顶尖棋手间在犯错与正确的情况下,交织出一场跌宕起伏的棋局。在自己近乎必败之局中抓对方空缺而逆转的人,我们称其为“胜负师”。
因为他们无论遇到多么逆风的局,都不会投子认负。
而在李天岩对弈“墨子”并下出了神之一手后,为防止十万分之七的绝杀之子出现,“墨子”当晚就自对弈了三十万场棋,修正了自己的不足。
人類究其一生,也不过千场万局而已。
而它的升级与人类棋手一样,需要对上一个版本有90%的胜率才能升级。从第十八版本到第二十三版本的九个月里它五次升级,累积自对弈对局上亿次。而每一次自对弈中,它发现了异常好用的落子,就会留存数据,永不忘记。
所以,它才出现了胜率面板。因为当人类棋手有一颗子不符合它认为的最优解时,胜率就会直线下降。
她不止没有像以前一样的翻盘机会,就连失误的机会都不能有。
落子开始,执黑的她两颗子都抢在棋盘上方,而“墨子”则星小目开局。第七手,她就挂角进入白棋领域。第八手,“墨子”碰棋,双方开局便咬合在了一起。
这是下棋最偏激的走法之一——“先捞后洗”。因为面对它,她不能以防御转攻。
先抢空地,后激烈缠绕杀棋,活下来的胜子就是制胜的关键。
右下角的棋盘下了十六颗子,在第二十四手棋的时候,“墨子”突然抽出纠缠,在中腹来了一手六路补征。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手棋有多么精妙。
当时,玥洁占左上、右上角,以及左中腹。右下角在纠缠的过程中,这一手白棋六路补征,就像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立下厚墙,切断黑棋的连接,削弱黑棋的棋形。
同时,它还连接起了自己的右侧和下方,并抢占了中腹,是一记大攻招。
最后,还能防止玥洁引征。所谓引征,就是在征吃形成时,把处于劣势的征子转换成有利的局面。“墨子”提前扼杀掉了这样的逆转的局面。
一棋三用,却带来了六块地方的收益。比当年她初出茅庐时的一棋三用还要深邃数分。
守两处连接,获利两处;
攻破坏棋形,获利两处;
提前算到玥洁的下法先打断之,又获利两处。
玥洁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攥着拉扯自己的头发,陷入了良久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战室里安静得可怕,除却计算机运算时的风扇声外,连呼吸声都近乎听不见。
她发现这一手无论怎么应对都是乏力的,于是仿佛静止了十几分钟的世界重新动了起来。第二十五手,玥洁加厚了右侧的棋。
就此一手,她的胜率掉到了百分之十。
我看得差点要抓狂,二十来手棋于这个有着三百六十一个空的棋盘来说,明明还是布局之时,它怎么就敢宣判玥洁已经败了呢。
此后它开始收束战线,把胜的目数压缩在极小的范围之内。
到五十多手后,形似分庭抗礼的黑白棋,在实际中,白棋已经死死压制住黑棋。无论玥洁如何猛攻撕咬,它都轻飘飘躲过。
第一百手,她仍只输半目。
但她的胜率已经掉到了百分之一。
和前面六十盘人类高手与它的对局别无二致,前五十手就已经奠定败局。这等压制力,就如初学棋的童稚对上世界冠军一般。
她输了。我们的希望终于破碎了,却都没有时间伤怀,因为下一场会在明天如约到来。第二战,还是如此快速地落败。于是,所有人都失望了。在它的面前,哪怕是人类第一的棋手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可没人能想到,第三战,玥洁将留下现代围棋乃至人类发明围棋以来最巅峰且近乎无法再现的对弈。
在黑白两色交织的棋盘里,黑先落子而白后追随,由于千百年来,不少棋手都认为先下的黑棋能抢占先机,所以就连围棋开始前的猜先,都是猜中者执黑,猜不中者执白。
但她的到来改变了一个时代。
对她而言,后下的白棋才是真正的抢占先机,只要在落子时都能在防守之中裹挟进攻,就能不断创造出巨大优势。自她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后的三年间,她创造了一年执白不败的神话;
其余两年,她也只败过三场,“白手棋圣”并非浪得虚名。
第三战,她执白。
作礼后,她转头对我报以微笑,我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后,比赛开始了。
黑棋星位·点三三起手,玥洁则星小目开局。双方开始挂角,瞬时就对彼此开始侵入。“墨子”再走一步,她镜像了“墨子”的走法。
双方在右上角交缠了十多手后,黑棋挂角侵入,紧接着的第二十手,玥洁忽出奇招,一记二路点刺令人惊诧。而“墨子·棋神”再度弃子争先,将一棋多用发挥到极致——就此一人一机攻伐交杀,你来我往,成就了写入棋史中的“白玥洁——墨子”定式。所谓定式,就是布局争角时当时代近乎最优的下法。因为自“墨子”出现后,围棋大国间各自留存的传统定式都已经被打破。她是少有的,以自己名字留下定式的人。
隐隐间,我看见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剑客,要直刺那位虚无缥缈的神明。
神明宛如凌波微步般,躲避了人能思考的所有想法,跳了一步棋。
这一步跳,能为接下来玥洁任意一角度的进攻做抵挡的准备,要么保子逃出生天,要么弃三子抢占先机。不仅如此,它还在断点的地方设了个圈套,防御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玥洁更换位置抢占先机。在下方一记大拆,有意把局面导向混乱。
黑棋逼近,白棋打住。如是数步之后,两子棋盘落下非常多缝隙,形态之乱,有如把剑舞得无招胜有招。
双方在左上、左下、右下三角漫天开花,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落子,让人叹为观止。形乱之中,每一步又计算得当。
我咽了咽唾沫,瞥了一眼胜率图。
均势。
从没有人在三十手后还保持均势。我本来平静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所以我只能先悄悄退出去。
里面太压抑了。
我呼吸了一口雨后新鲜的空气后,回到观战席上。这里嘈杂的声音能让我安静些。国手们似乎看见了这一盘棋赢下的可能,飞速演算着棋的变化。
大局部变化抢完后,又开始小变化。也即在一个角内,在包围与被包围间来回抢地,宛如撞钟荡漾的音波一般,一层裹一层。也就是说,她的每一步棋,都近乎完美地选在了足以和“墨子”相抗的位置。
两人每下几手,就必走出一步能引起惊叹声的棋。它曾在九个月前投子认负过一次,但我知道它没有情绪。
它只被设定为“要赢”。
“墨子”开始动杀招,直接抢入了白棋的断点。
经过国手们的推演,如果玥洁打吃这颗子,它就退棋和中腹的棋相连,把左下角的小角让出去,短暂让利于玥洁,再抢右下角一整块大角——右下角,八颗白子被三颗黑子控住,它只需继续添棋,杀掉这个角的白子便是轻而易举。
此时这个推演已经是接近十步棋之后,涉及了两个角看不见的对弈。
她习惯性咬着手指沉思。我知道这是关键一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计算落子,并不如表面上只需假设一样简单。她需要在心里构建整张棋盘完整的博弈图,每动一步,思想里的未来局势就变化一次。
好在她仍足够精神,一子落,一手极度刚猛的冲断,逃脱了它的思路去走,破解掉了它那手杀招。
此时下边的棋开始变多,意味着棋势会朝下走。还没走出来的棋,她和“墨子”就已经先利用上了。
看似平常,却招招致命。这意味着“墨子”也不能失误一步。
此一手后,白棋胜率涨到了百分之五十四,全场爆发出了欢呼声!尽管只比完全均势多了百分之四,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奇观!
忽然间,科学团队从我们身边经过,摄像机跟着他们跑上楼,因为还没有人把“墨子”逼到这一步。这一战,不再是棋神对人的碾压,棋圣白玥洁进入了浩瀚如星的运算状态。
亦或说,那一刻,她半人半神。
有的人已经双手合十在祈祷,似乎能为她带来无尽的力量,直到奇迹降临。
三小时倒计时已经走了一个半钟头。玥洁还在沉思,她睁大眼睛看着棋盘。她发现,前六十二盘对局人类溃败的画面没有再度出现。她撑过了迷踪一般的布局阶段,即将步入中盘。
缓了一口气后,我回到了观战席,继续屏气凝神。
她让工作人员给她倒了一杯浓糖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散发着极强的战意,这是清醒的表现。我稍加放心了些。
倒计时来到一小时二十分。
玥潔重新落子,开始发难,以愤怒的姿态开劫,与黑棋对杀。
以前的对杀,都是棋子贴着棋子,而这一次,是玥洁落子右上角,“墨子”置之不理补棋右下角,反之亦然,最后玥洁锁死了右上的黑棋。
胜率再度上升,来到了百分之五十六。
我似乎又一次听到了满世界观棋者的呼声。
甚至可以说,在这样一种半围棋之神的状态下,任何一个顶尖高手在她面前都会落败。那仿佛是进入了书中描述的玄妙状态,能清晰洞察着一切变化,能空幽地飘忽于非人的境地中。
第八十八手棋,黑棋飞出,又是一记连接上下,加厚中腹,威压左下角白棋的好招。下一手白棋应对极佳,压断黑棋上下连接,加厚自己的中腹,还有挑断黑棋筋骨之势。
以二防一攻,御敌二攻一防。
围棋气尽而死。那么当双方都把对方气围住,谁先下谁便提走对方的子,所以有了不能下一手立刻反吃回去的规则。
在这不能反吃的一手棋里,在别处占优便能左右战局。所以左下的劫,是这一场棋的生死眼。
棋盘的局面已经复杂到令人胆寒的程度。
连接在一起的同一色棋子宛若游龙,而“墨子”想连接一上一下的两条龙,形成巨龙。
玥洁到了极其拿手的混战攻杀期。一子落在断点上,切断两条龙的交汇。
此时,玥洁和“墨子”各有一条死龙。而上角的黑龙又被纠缠住,没有全活。
胜率到了百分之六十。
她看不见胜率图,但她发现了局势大有可为,纵使她的心脏很强大,也终于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她颤抖着从棋钵上拿起一颗子,准备落下之时又收了手。
她伸出左手摁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突然间,我像满世界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进行着深呼吸,想把这种过度起伏的心跳声压下去——这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缓一些……缓一些……再缓一些……她呼吸的频率开始下降,重新调整回了之前平稳而小口的呼吸。她落了一颗子,胜率没有下降。而“墨子”再度下了天马行空的棋,一手并,迫使玥洁做出二换一的选择,她选择防御,保住了自己的龙。
可她突然摇了摇头,眼里出现了一抹倦色。我悬下的心才真正提到了最高处。是的,她始终是人,是人就会累。她漏算一枚劫财,也仅是这盘棋下到一百三十六手为止唯一的失误。
就这样在人类棋手看来尽管不佳,但也无伤的一子之后,胜率面板里的数据瞬间冷冰冰地变化了。
白玥洁·60%VS墨子围棋·40%
白玥洁·1%VS墨子围棋·99%
我突然间愤恨起眼前的机器,愤恨这突如其来仅此一刹那的大厦崩塌。
她可是只错看了一步。
而她先是诧异,后是懊恼,她不恐惧于对手的强大,却厌恶于自己的失算。玥洁斜靠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棋子,几手之后,她抓起两枚子放在了棋盘上。
这意味着她无力再战,投子认负了。
忽然间,我记起了她小时候对着苍茫天空说的话:“我不懂什么叫认负,在我的棋盘里想赢下我,那就把我杀到一个子都不能动。”
我哽咽了。而她则噙着笑意,倚靠在椅子上,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不受控制般,一滴泪就这么精准无比地滴落在棋盘上。之后,她的两行泪浸湿了自己的脸庞。
对战席的门打开了,所有摄像机对准了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泪,先用双手捂住,而后开始抽泣。终于,她压制不住如泉涌般的泪水,埋着头趴在棋盘边上恸哭。整个房间只剩骤白的光亮。
两年后的中秋,皎洁月亮上泛起一圈洁白的光亮。她的母亲向我说起了白玥洁的取名往事——“唔,让我猜猜,是不是玥洁出生的时候,天上出现了亮堂的圆月光?”我如是说。
她母亲说:“也许有些关系。”当时她生产完,在病床上躺着。在旁的丈夫一边同自己下棋,一边用月饼充饥。从保温室抱进来的粉嫩婴儿号啕大哭,无论怎么哄也止不住吵闹。
照着这个意思我又想,玥洁大概是看见了围棋后止住了哭闹,然后还喜欢抓白色棋子。
“不对,她一直在抓那块月饼。她的手那么小,又怎么能抓得到呢?”她的母亲语罢,一家人都大笑了起来。按照她出生的日子,那天的月亮大概只有月牙,于是她丈夫说:“女儿总抓月饼,不如叫白月冰吧。”
关于她取名的最后一件事,我终是猜对了,因为想她争胜心强些,所以在“月”字前加了“王”,成了“玥”。
“冰”呢,用在一个女子身上,又怕太冷,有一个词叫“冰清玉洁”,就取了“洁”字。
她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围棋的,已是不好说了。自她记事起,周围就是围棋落子的声音。
她父亲说:白玥洁牙牙学语时,就能看懂围棋;
四五岁时,已经打败了父母;
六岁后打败了一座城的围棋高手;
九岁时,就进入了棋院修行。
我说,直到十二三岁时,我俩有了初见。
如此盘算下去,也令玥洁感慨起了时间的易逝,于是抓着月饼说了句话:“唔,我年纪也大了。”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还年轻!”
夜更深后,院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俩走在小径上,听着秋蝉的低鸣。
她挽着我手臂笑道:“古人说,秋不思忆,还真不是没些道理。”我思忖着说:“玥洁伤秋了?”
“是有些。”
她说,自己确实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看懂围棋,所以算颇有些天赋;
四五岁时,已打败了父母,因为她很小就看出了父母走棋的瑕疵,可她不是一天内就打败父母的,她记住了他们局部的对弈,一入夜就闭着眼复盘;
六岁后打败了一座城的围棋高手,因为她的棋艺能像猛兽一样生长,当时在那座城里,别人只能赢她三盘,赢不了第四盘,因为她能把对局全记下来,解构到深夜;
九岁时,就进入了棋院修行,在那地方,她看见了自己的弱处,所以愿意当一只蟄伏的虫子,十盘棋不够,那就一百盘,一千盘,上万盘。
以前一座座山,她都可以翻过来,直到登顶,直到拿下第十个世界冠军。
“不过以后,我也有下不过的人了。”
“那不是人,那是一台机器。”
“是的,我知道。很不应该,我在和机器比。”她语罢,长叹了一口气,先回了房间。
皎月高悬,在水上造出一轮晃影。
旁边的路灯低悬着,也在水上映出一个灯影。就这一会,我胸口像涌出许多话,脑子也涌现了一幕幕画面。
我似乎看见了机械吊臂和大力士在比力气,看见了汽车和短跑冠军比跑步……
可我转念又想,她不知道人不该这样和机器比吗?她这么聪明,大概是知道的。可她还是坐上棋台和机器一较高下了。她知道自己会输吗?一定是知道的,否则就不会在上场前说自己有“必胜的信念与必死的决心”了。
这种话我又何必说出来。
回到房间静坐片刻,我想到了李天岩,那位曾经的第一棋士李天岩已选择隐退,他说:围棋是两个棋手不同性格、不同棋风碰撞出来的艺术,照着机器给的胜率点下,既是他不喜欢的事,也是无趣的事。想到此处,我抽出了桌上的纸,写了几行字:
玥洁,我的爱人,夜好。
我本以为你已忘记几年前那次与“墨子”的比赛,直到今晚你再提及时,我才认识到,你仍未能完全从那次败绩中走出来。
先前我想,人何必这样耿耿于怀,但此刻我想,我支持你这样的耿耿于怀——
并与你同在。
新的围棋时代到来后,你输棋的概率也的确高了,因为你领先天下的布局被机器瓦解。可你作为第一棋手,自然是被研究的首要人物……
看着这些字句时我又想,我到底是观棋者,一个观棋者教第一棋手调整心态,未免荒谬了些。于是这些字句又被我卷成纸团,丢进了桌下的篓子。
我是谁?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故而终于想好怎么写下那封信:
玥洁,我的爱人,夜好。
我本以为你已忘记几年前那次与“墨子”的比赛,直到今晚你再提及时,我才知道你仍旧十分在意。
作为你的爱人,我不可避免地想如何与你站在一起,所以编撰了许多聊以慰藉的话,可后来一想,我们败了么,似乎并没有。
那一天听闻“墨子”更新到四千七百分后,我忽然间像看见了一个倔强又无助的小姑娘,她拼命跑着,却被巨浪一圈圈席卷着。那时候我只想,我应该像以前一样,站在你的身旁。这样看,我们理应感谢那台机器让我们再次相遇。
那一次你败棋后,埋着头趴在棋盘边上哭泣,整個房间只剩闪光灯和相机的声音,当时许多摄像机对准我们,我本不应该上前,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止不住地上前了,我要紧紧抱住你,要亲吻你的额头,要和你对抗那个冷冰冰的机器。
那个机器不懂艺术,不懂勇气,不懂人类,也不懂什么是爱。
是的,它进化得很快,以后它会懂吗?以后它会找另一个机器人接吻,做些浪漫的事吗?它做出了这样浪漫的事,是人类思想的附庸吗?
我不知道。可我们明天、后天,以后,都可以做这样的事。
玥洁,如果你仍耿耿于怀,我便也耿耿于怀;
如果你能释怀,我便也能释怀。
我的爱人,我与你同在。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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