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
1
从北京搬到上海已有大半年,迅速忘记了北京的样子,其实只是几千里地,几小时车程的距离,在现代交通网络中完全不是问题,可是那种包围身体的干燥的气息不一样了,环境造成了肉身的记忆退去,就开始淡忘那里的一切,画面都稀薄起来,变得像古画中渐渐淡去的云。
也许是有意淡忘,也是古画里的那笔,飞去天际的书法的随意一带。
普通人的搬迁,可不就是这样。
寒冷的冬天末梢,要回京做些新书的推广活动,住在北京远郊区的朋友邀请我去住他村里的院子。犹犹豫豫的,主要还是乡下冷。他新近从城里搬到远郊区,说是远郊区,也不太公平,离首都机场三十分钟车程,并不像很多人搬家去的北京山区,出门就是野山,也是流行的生活方式,可是他搬到这里,并不是为赶时髦,而是别的原因。这里几乎还是城区边缘,顺着机场路一直行走,看到大片冬天里冲天的杨树,叶子不在,听不到哗啦啦的声响,但看白色树干,还是萧瑟,正是冬天和春天交接的时候,明知道就要暖和了,可此刻,寒气逼人。
朋友小松为他收养的流浪狗搬家到了这里。他从前是时尚杂志的负责人,在杂志陷入普遍的衰落困境之前,就已经辞职离开,说是要拍照片,做艺术摄影。这不就意味着陷于贫困?现在就是商业摄影师都快没饭吃了,何况是纯粹的艺术摄影,有一种空茫茫的感觉。
我们这些俗人就开始担心他未来的生活,与其说担心他,不如说是担心自己,在媒体如潮水般退去的时候,只剩下一片荒凉沙滩,我们这些人都在挣扎,当然有厉害的人,在干涸的沙滩上继续卖弄,但我们都不是。
他是真的拍起了作品,很多是周边事物:干枯的花,在玻璃瓶子里静静地死了一次又一次;
半夜里的鹦鹉,散落了一笼子的羽毛,闪烁的眼神;
当然还有他收养的流浪狗,他从楼房搬家到农家院,很大原因就是为了这四只土狗,倒是没有特别的名字,皆因外表命名,大黄、二黄、小黑、长毛,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去年夏天第一次参观他村里的大院,四只狗扑到门口的栅栏上迎接,显然是太寂寞,平时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小松一个人。
过去可是在野地里自由浪荡的狗啊。
第一次见到这四只狗,还是在他从前住的居民楼附近的菜地里。北方的菜地,不像南方一样郁郁葱葱,往往是荒凉的存在,也有树,都是杂木,没人看重的树才无人砍伐,倒是符合庄子学说。一群群的流浪狗在这里三五成群,苟且偷生,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既有看菜地的保安的看管,也有附近的居民的喂养。小松和一位大姐不知道怎么就找了以大黄为首的这群狗团队,经常去喂养它们,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大黄是头目,爱社交,喜欢冲出来打招呼,亲近人,带着他走进了自己为首的四只狗的小王国。小松既看见它们摇尾乞怜吃狗粮的样子,也见过四只狗在冬天的野地里追逐兔子的驍勇之气;
惨状也有,刚生产幼小狗崽的小黑躲藏在一个涨水的管道里,几只刚生下没多久的小狗已经死亡,它还不自知,最先死亡的那只小狗,身上已爬满了蛆。
就是这件事让小松产生了收养它们的欲望,不过决定性的一刻还是在后面。有天大雪,小松去荒凉无一人的菜地拍照,整个世界静极了,只有他和跟着他跑来跑去的四只狗。天地苍茫,四只狗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喂它们的人来了,跟着跑跑跳跳,那是它们的欢乐时光。雪地上只有他和狗的足印,大概那一刻,他下决心和四只野狗相依为命,“拯救他们是我的责任”。
这张照片我没有看到,因为小松不肯拿他觉得不成熟的照片给人看,想象中是黑白的,无边的雪地上,人狗都是小黑影。
为了收养它们,就不能继续住在楼房,只能找有小院的乡村宅子。他说自己运气好,一下子找到了这个有三排房子的后院,前面住过的人是个能工巧匠,刷了院墙和窗棂。本白的墙,配上黄色油漆的窗棂,显得不那么陈旧。院子里有大枣树一株,柿子树两棵。去年秋天我去玩的时候,正好是枣子丰收的季节,扑棱棱的一大堆,太多了;
柿子也是满树,近看才知道,很多柿子还没成熟,就爬满了虫子,只能等它们静静落下,“啪”的一声,一地稀烂的黄,远不如那些摄影里北方乡村景色的柿子诱人。灰黑色的石头房子,一树金灿灿的柿子,是俗气的北方风景画。
满院丰盛的果实,却让人没有吃的愿望。四只狗懒洋洋地在它们专属的院子里游荡,过去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有大片的荒地可以游荡,现在就局促多了。
饱腹的代价。
虽然被养久了,但是二黄、小黑还是躲着人,应该是被人虐待过。尤其是小黑,怎么都够不到它,我来了几次,几乎没有触摸过它,身为主人的小松也是没有。小松说那片菜田除了喂狗人,还有一个专门屠狗的狗贩子,看着也就是普通人模样,经常骑着自行车巡视,眼神阴冷。狗自然是懂得的,每逢那人来到,都溜得远远的,或者聚成群愤怒嚎叫。他带领这群小狗安家,不仅仅是喂饱了它们,也是让它们保全生命。
不过小松说,不仅仅是他救了它们,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安慰了他,让他有了责任感。一群生命依靠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要努力活下去——典型的文艺青年的论调,倒很让人心头一热。
我是没有这样的热情,现代人都自私,宠物养在家,还有巨大的羁绊,何况是四只硕大的土狗。
最大的问题,还是人与狗形成某种固定关系后,就变得很难脱离,尤其是我这么爱四处旅行的人。小松说,他可以几年不出门,就为这些狗养老送终,反正人生还长,一晃就晃过去了。他努力描绘出一种美好的图景,也果然在现实中奉行着这样的图景。秋天去的时候,狗还在好好吃食,这次再去,已经变成了一群挑食的家伙,和饱受宠爱的孩子一样。四只狗,每只的食品都不一样,如果是简单的狗粮就拒绝食用,需要有专用的狗饭,添加物众多,或者鸭腿,或者牛肉,也有猪肝,如果不经心,就真的不吃。大黄依然带着头,懒洋洋晃荡过去,看一眼,瞬间走开,等待着小松再添好料,否则不吃。聪明的狗群已经明白了小松的弱点,爱做饭的小松,现在成了专门给狗做饭的厨子。
想起了多年前去他家吃的第一顿饭,用鸡汤做的汤底,里面放了新鲜茉莉花,还有炖得酥软的藕块。现在人吃得简单了,比狗简单。
2
除了养狗,小松还喜欢上了喝茶,还是看了我的新书的结果。我新出版了一本关于茶的书,算是新年礼物分赠给朋友,结果就他入迷了。多数人不过是敷衍地阅读,只有他,把家里的茶具和茶叶翻箱倒柜地拿出来,还买了电子秤和计时器,非常标准化地泡茶,还说要和我一起喝茶。
我的到来,让他如临大敌,一方面要学习,一方面又害怕我批评。成年人的学习,是会有被冒犯到尊严的可能性的。我讲了我听到的关于学茶的故事安慰他,厦门的一位高僧,实在是品茶高手,藏的珍贵茶也多,很多人找他去学茶。最后有一个朋友如愿以偿,和高僧迁移到山林的木屋里,里面藏有历年收藏的好茶,但没有电炉、煤气等现代设施,于是天天砍柴烧水,柴好拣取,水,则是山间的溪流,一连喝了半个月。
小松也不禁神往,我说我都没享受过呢,我也神往。此刻只能在北方的农家院里喝茶了,小松搬出方桌,用电热水壶烧农夫山泉的桶装水。这个村子特别小,小到连超市都没有,买水买菜,要去步行二十分钟之外的一个集市,所以这桶装水来之不易。倒是有个卖豆腐的,每天早上九点定时推车,远远地喊叫,豆腐,豆腐丝……他买了不少次。卖豆腐的是个湖北人,不知道怎么就在这里驻扎了,说是已经在这里留了二十年,当代移民的考察样本。他给附近几个村提供豆腐制品,可见收入也还行。小松做他的豆腐丝给我吃,简单用水焯熟,然后放上上好的陶瓶装的酱油,说不上多么美味,有着一种北方乡村食物的朴拙感。
卖豆腐人的喊声却是匆促的、锐利的,急匆匆从门前掠过,伴随着村子里几声狗叫,虽仓促,却悠长,几乎有一种时间凝固感。住下来的几天,几乎都是他的叫卖声伴随着狗叫声吵醒我,说不出的奇异感,想不到离开北京这么近的地方,就有这种近乎凝固的生活。
有一年陪着朋友去河北乡镇看古迹,那时候旅行不发达,各种装腔作势的民宿付之阙如,只能住在乡下土炕,兴致勃勃四处找吃的,结果过了饭点。镇上唯一的餐馆勉强接纳我们,要求煮个北方农村常见的饺子都被拒绝,说是没有热水,也不想烧,唯一可以提供的,是蛋炒饭,还有炖杂鱼贴卷子,《红楼梦》里王熙凤说过的,“烧糊的卷子”。当然放弃蛋炒饭,选择这个没吃过的玩意儿。结果就是一堆白色的馒头状的东西贴在锅边,实在说不出好吃来,和这个豆腐丝有得一比。
我们烧水,先泡小松最近买来的得意的茶,一种香气浓郁的台湾乌龙。大概是某种寂寞,小松在乡下热爱给普通人泡茶,说是村里的某个串门的邻居大妈,还有和朋友一起来的朋友的母亲,包括从前一起喂养过流浪狗的大姐都来过,都是从来不喝工夫茶的人,喝了这款茶之后,都说是“一生喝过最好的茶”。小松未免得意,特意拿出来冲泡。几秒钟出汤?多大分量?我反而一时语塞。我的泡茶方法就是中国式厨房里的方法,多少量、多少时间都是凭借经验,有种得意洋洋的随意。
乍看小松泡茶,未免觉得拘泥,好喝还是好喝,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好喝。其实茶要好喝,还是要复杂,需要有奇峰突起的意外。小松还是太有学生气息,还是某种拘泥于教条的好学生。他回忆他的少年时代,果然是学校里的温顺学生,一起玩的也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他规规矩矩若干年,学校毕了业,在老家的一个乡镇储蓄所办公,附近有著名景点,似乎是苏东坡父子三人去过的一个山洞,因在长江的悬崖边,因此很早得名。那是悠闲的年代,旅游还没有成为生活必须品,但也有远远近近的人来这里观光。他们储蓄所,就是为这个旅游景点服务的。
每天固定的业务,是下午的四五点,售票处的财务定时来存一天的收入。静得发慌的生活,也有种地老天荒之感。他是个听话的人,至少在他自己的形容里是的。终于有一天,他加入了某个网络论坛,找到了一群不一样的人,直接成了他离开家乡的原因。就此离开老家的平稳,来北京做时尚杂志的编辑,即使在混乱的二十年前,也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现在阶层固化,专业分工越来越细,国外时尚专业的留学生都未必能进入这一行,大概更是无法想象那时候时尚杂志的蛮荒之态。
其实他未必适合时尚行业,但命运总是开各种玩笑,就放他进了门,一直做到最好的时尚男刊的副主编。小松却说,并不适应,有过一次豪华之旅,在欧洲几个顶级酒庄参加新品发布,因为正规,需要所有嘉宾穿燕尾服。他穿着租来的燕尾服,笨拙地举起酒杯,学着品鉴,别人眼中的豪华瞬间,在他眼中成了尴尬。我和他不约而同想起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的盛大场面,在超级碗的球场里,比利无所不在的局促。他人眼中的盛典,却是主人公自己绝望的尴尬。我能想象出穿着租来的过大的礼服,小松的沮丧和失落。
现在回到宁静的乡村生活里,等于打个滚,又回到静态中。不过这一滚一定要打,时尚杂志的生活就是滚钉板,滚过了方能有金刚不坏的身体,或者说,经得起捶打的身体,没有这个劲儿,现在小松也不能重新回到乡村的院子里,静静拍他的狗,说是他下个主要作品。这些照片他不肯拿出来给我看,说是不成熟。
突然想起来,前两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回宜昌,他是去摄影,我是许久没有回到这个曾经寄居过的小城。都不想和同学联系,于是我俩结伴瞎逛。宜昌有异常狭长的江岸,沿着江岸走,长江是他的母题:雾蒙蒙的江心里,一道漆成鲜红的桥梁;
漂浮在江中的无根的轮渡;
眺望着江对岸的中年人;
还有脸朝下,在江中游泳,却有着某种淹死假象的男人的身体。说类似淹死,还是我们从小在江边听熟悉的故事,在长江里随波逐流的尸体,很容易分出男女,女性脸朝上,男人淹死的时候,永远是脸朝下。
后来我把小松拍摄的这组照片给摄影评论家朋友,她说一组照片中,這张近乎溺水的男人最好,因为作者的某种情绪,让人有沮丧之感。哪种情绪?几乎抑郁的情绪?她说对。摄影者与拍摄对象在某刻相通,岸上水中,都窒息。
他到底还是适合摄影的。小松和我说他的一组摄影作品被一个成熟的策展人看中,在宁波展览,那次名为港口的展览中,就有宜昌的种种,最动人的,是港口的孤独。不知怎么的,港口自带一种孤独感,也许是远方的不可靠?也许是出巡不知何日归来的遥遥无期?像梅艳芳的一首老歌《何日》,“何日再何日,问何日君再来,可知呀可知何日,你轻轻再吻干从前泪。”
小松终于获得了日常的安稳,养狗、喝茶、摄影,除此而外,他自己的屋子里还有流浪猫三只,书房里有鹦鹉若干,分别都有属于它们的一排平房。狗则在院子里,我半夜起来上院子里的厕所,它们默默围上来,也不叫唤,但自有一种威慑力。住在乡下,热闹一点,也没什么不对。在他的院子里,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空间,井井有条,小松是自己方舟的主人。
小院也并没有收集更多的动物,避免了我们的担心,否则太难以应付了。即使是与现在的一群动物生活,也需要更大的能量,而他并不是多么有能量的人。在他的平静生活下面,有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平衡得像爵士乐里气若游丝的小号,一根丝地在那里游走。我这种内心不安感甚强的人,总觉得这种宁静太美好,但也太容易打破。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他在家乡的母亲生病住院,小松不得不离开自己的猫狗,回家照看家人。我安慰他,至少这些狗会没有那么挑食,说不定他回来更健康了。
“无常”两个字,是我们日常生活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小松院子里喝的最好的茶,是我自己带去的武夷水仙,并不香,却有山林草木之味。他是明白人,顿时知道了,好茶真不能一味地香。
3
我被迫出现在一桌酒席上,大概是因为在小松那里过得分外轻松,觉得回到城里的一切都让人紧张。何况这次的局,也让人紧张。
出版商想让我的书上抖音某名人直播间里宣传,据说名人带货能力超级强。名人素无交集,不是那种传说中的著名人物却众人不识。这位是真的名人,过去同一单位的女同事做过他的经纪人。几年前,为朋友的事找过她帮忙,想让名人站台出席一场活动。还记得我们在北京一家寺院改造成的餐厅里,也是那时候最顶级的餐厅,请她吃饭,也是希望她能走关系,报个比较低的价格。丁香正开,小院里有那么几棵丁香树,若隐若现的浓香。整个寺院改造得非常成功,去掉了北方寺院常见的大红大绿,整体是灰黑色的基调,桌子是北欧定制,衬托着眼前的水晶杯分外闪亮。
“三十万。”女同事一边快活地吃着饭,一边简单利落地报了价,报价系统和她手切牛排一样迅捷,显然是一分钱回转的余地都没有。我第一次和她坐得这么近,惊异于她的丰满的腿,几乎能撑破裤子。平时在单位,我们隔得很远,不是一路人。她是买名牌包、逛奢侈品店的那一路,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聊天,说到了世界末日那天,每個人有什么打算,她说要带着自己的名牌包一起去死。颇有点意思。我想象出一张床,漂流在世界末日的洪水上,我的肤白貌美的女同事和她的若干爱马仕一起漂浮,时装杂志的封面感。
我们都在找人找物和自己一起面对世界末日,爱人、狗。爱马仕也是可以出现的。
现在长久无联系,也不知道她去干吗了。
但我的出版人执意想让书卖得多,辗转联系了几位中间人,终于找到了最靠谱的中间人,是名人的合伙人,需要和这人吃顿饭,然后就可以介绍我上直播间了。本来我以为自己可以不出场,不过就是一般的饭局,可是到底还是我疏忽了,京城的饭局,哪有那么简单,怎么能以为不出席就能搞定。
进去了我就糊涂,首先没弄清楚谁是最有用的中间人。大家介绍也不会这么详细,我朋友的关系人,并不是名人直接的合伙人,而是名人合伙人的另一家公司的合伙人,听起来简直像绕口令了。所以一桌人不经认真介绍,压根弄不清谁是谁。几位中间人都是有钱有闲的年轻女性,穿得精致时髦,像是韩剧里刚刚出来的贵妇团。其实如果是一桌男性我更尴尬,权威男性的逼视,会让人有被拷问的嫌疑。但面对这么一群鲜亮的女性,我也是不知道如何对话。
还是忠诚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一个话不多,喜欢喝茶,并且有所钻研,写出了一本足够专业的茶书的人。她们的日常生活大概都是大生意,碰到我这样的小事,反而很轻松。大家嘻嘻哈哈,很随意,只有我是绷紧的,一句一句地字斟句酌说自己想表达的话,有时候说完还要思考,到底合适不合适,好在朋友比较自如,还能畅快表现。其实真正的主角,最靠谱的中间人,最后才登场。我才明白,前面那些,只是饭局上的搭子。她穿着倒是比贵妇团要朴素,不过也能看出来,是某种昂贵的朴素,一坐下,就谈论自己家近百平米的茶室和喜欢喝的茶,并不是无来历的。
好不容易,我们说到了一种小众的茶,知道的人不多,我和她,两个人终于找到了暗号。对上之后轻松了不少,她也放松了下来,谈自己家茶室的装修,以至于我们在饭局之后,还必须要找个地方接着喝茶。朋友说附近胡同里有个茶室,是他经常去的,于是一拨人往那里寻觅而去。北京的胡同狭窄难以走车,大家说说笑笑,也就到了。没想到这个茶室的老板是我微信上没见过面的朋友,让进了他们唯一的一个大包间,一间榻榻米的茶室,大家席地喝茶,也逐渐放松了。
狭窄的四合院里的独间,倒是收拾得很漂亮,尤其是这间榻榻米的客厅,面对着一处小院,几丛植物,抬头是天井,可以看到外面蓝天下的枯枝。我们说说笑笑,勉强维持着局面不冷下来,很快我发现,她们的生活,是我非常陌生的:生意,组合,也少不了名牌包。一个妆容异常精致的姑娘,背的也是限量款的爱马仕。她在某部委工作,说她的办公室里,也附带着茶室,有煮水的陶炉和若干名家茶壶,其中有我最喜欢的紫砂名家的作品。几乎无法想象。曾路过她们那幢高楼,远远地矗立着岗哨。原来这般森严的地方,也有这样隐蔽而精致的角落?我当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一直到结束,也一句没有问出口。
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展厅,正在展览砖石雕刻的砚台。整间茶室不大,却也井井有条,是个小系统。这个精致的女孩四处逛着拍照,我突然明白她们眼中我的意义,大概也是某种新奇的小景观吧,可以打卡一分钟。
最没有想到的是,没几天之后,又去了这间茶室。完全是另一群人,说要请我喝茶聊天,还让我定地方。实在不想和他们吃饭,就随口说了喝茶,说了就后悔,因为指定需要我来定场地。想了想,至少我自己要舒服,就毅然定了这间榻榻米的客厅。
是一群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大概习惯于找别的媒体人帮他们做策划,按照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属于“白嫖”——不愿意被白嫖,但是又很难干脆拒绝,我都觉得自己别扭。
走去茶馆的路上,我设计好了,怎么说话,怎么喝茶,怎么快速了结这个局面。可是真到了,还是寒暄如仪,各种客气。这才发现,这几年,电视台大概也真的是没落了,大家都没有进过近年流行的榻榻米的茶室,都有点局促,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进来后声音也小了下来。我敏锐地发现,其中一个姑娘的袜子,破了个大洞,大约实在没想到今天还有脱鞋这一局面。
只能理解为媒体人的桀骜,可惜谈的话题,实在是滥俗,问我怎么搞定他们要采访的名人,有哪些资源可以合并进他们的节目,最好是能让对方多出点钱。我有点悲哀冷漠地泡着他们带来的一泡所谓的老白茶,粗糙极了,叶片和茶梗都是不入流的,也不知道他们被谁忽悠的,觉得自己这个茶特别好,居然进了茶室,都不肯消费茶室的茶。但我也不好意思说,只能温顺地,柔和地,尽量礼貌地应付着。
突然怀念起那些妆容精致的贵妇了,至少在短暂的瞬间,我和她们制造了一个“温柔乡”的错落场景。我和这些末路的媒体人们,真不配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喝茶。当然也想念小松,和他在小院落喝茶的场景,外面是北方的、明亮的、苍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我们俩尽心尽意,用小小的秤,称好了足量的岩茶,然后用沸腾的水浸润了茶,也浸润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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