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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东流

来源:专题范文 时间:2024-04-25 12:38:01

“快点、快点哦,凡是治安队的人都去,其他人不管!”又困又饿之时,忽然听到这令人精神一振的话语,宫垒的眼皮就像上弦月和下弦月那样,迅即从如绞似膝的状态上升至皓月当空。“领导指示了?”他的问询声阳刚而洪亮。

发话小子像是根本没听到,眨眼间就已滑翔到宫垒前方两、三米的位置了。宫垒紧跟了一步:“你请客给大家发福利吗?”那小子犹豫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少说废话,想去就去。”治安队其他辅警很快跟上去四、五个。

也许是跟他在部队呆了八年的经历有关,宫垒问了一句在此刻大家对饥饿的忍受力似乎都到达了极限之时纯属多余的一句话:“是谁这么有人情味?”

态度不耐烦的小伙子随即抛出生硬的一句:“你可以不去;剩下的任务正好你一个人顶上去完成!一等于一千、一万。”他完全不会意识到这句话的尖锐棱角甚至超过了菱角和镰刀。

宫垒突然有一种打架斗殴的冲动,他的牙跟不自觉地咬紧了,他的拳头往狠处捏了捏;他不会去吃这种“嗟来之食”,他虽是一名普通辅警,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李刚正巧此时走到宫垒身边,他轻拍了一下宫垒的肩膀,说:“早就饿了,去吃吧。”宫垒仍站在原地。

李刚回过身来,把头往宫垒胸部凑了凑、拱了拱,一本正经地说:“站着发楞有什么价值呢?中我的面子还不行吗?”宫垒哭笑不得。

天天在一起的人,亲切感早就磨光,哪有什么“一见如故”?偏偏信了邪,当李刚第一次看见宫垒时,他的高兴劲就难以自控,仿佛宫垒是他的前世,他则是宫垒的今生。他像模像样地迁就宫垒、引导宫垒,让宫垒很快就进入了辅警的角色和模式;明明是他像个哥哥那样照顾宫垒,他却偏要叫宫垒“垒哥”,他并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外形,他长就一副长臂猿的手臂,颀长的身材甚至比宫垒还要高出两、三个公分。

当宫垒经常眨巴着眼睛凝视着他时,他就把宫壘的头扭转到一边去,宫垒也不挣扎。

“今个儿,我哪个的面子也不中!”怒不可遏的话刚说完,宫垒自己就十分不争气地笑出声来了。

他能为自己争口什么气呢?李刚直接把宫垒的手臂往前拉了拉,说道:“要是领导不买单,这单我买了。”宫垒这才跟着李刚乖乖往前走。宫垒问:“尸体已经浮上来了,拖到殡仪馆去就算大功告成,今晚千万不要疲劳战了。”李刚说:“前天夜里到今天凌晨已有三天,尸体能不上浮吗?”宫垒说:“听说打捞队昨天在水中只是象征性地劳作了两、三个小时,酬金就高到了两万五。这笔钱,镇政府已经出了。”李刚说:“他们的开价怎么这么高?非命死亡的人怎么这样多?金钱真的比生命更宝贵?”宫垒说:“鲜鱼的价格原本不算贵,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去‘钓’鱼呢?就是名符其实的‘偷’。人家巡湖的逮住了,把他往死里打,他只有往水里跳。”李刚说:“这回,区乡镇的公安、派出所、联防全部出动,调动这么多人力,纯粹是因为人命头天。”

他们走到超市门口时,只见那子正和超市营业员一起挨个清点人数;每人一碗牛肉面,外加一根火腿肠什么的,人均费用拾贰元。

小伙子规矩地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百元钞票,交给营业员。

宫垒平时不吃方便面、烧烤之类的食品,他一个箭步冲到那小子面前,拦住他的手,急切表白道:“我的拾贰元你就直接给我,我不吃方便面,我自己去吃饭。”李刚当即默契地附和:“我的拾贰元你也给我。”

平时,治安队办案有个罚、没款什么的,都是这小子经手,领导批字条和收据往他那里一递,报销手续就算数。那可是公款。

他抬起头来,眼光从宫垒滑向李刚,又从李刚滑向宫垒,他二人脸上尽显坦然和随和,他自己的脸上写满无奈和不解,应该还掺杂了一点有意和无意的鄙视!营业员刚把找来的零钱递给他,他就十分干脆地拿出了一张贰拾元,又从他那黑色皮包里抠出肆张一元纸钞,在李刚眼前晃了晃,直接递给宫垒。

超市旁边的自助餐厅,都是每人叁拾元的份额,高速公路服务区的饭菜,比一般地方要贵出很多。有人开始“指责”领导:“今天中秋节,我们都没回家,晚饭时间早过了,连饭也舍不得让我们吃一碗。”

“又要牛挤奶,又不让牛吃草,这是不是需要整治的腐败呢?”

宫垒和李刚面面相觑;那小子分明见过一些场面,表现得很有领导风范,说话纯属十足的安慰:“大家不要发牢骚了,赶紧吃吧。说不定我们刚吃完,事情就圆满解决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结局果真是这样:

经过派出所、司法所、区、乡镇层层领导反复做工作,遇难者家属和群众代表答应不闹事、不上访、不告状;偷鱼固然犯错,但不算犯法;即便犯法亦罪不致死,必须严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肇事者、必须承担死者丧葬的一切费用,必须赔偿死者病妻治疗的相关费用和死者幼子十八岁之前生活、教育的全部费用!

……

宫垒一行坐的警用巡逻车,一直晃晃悠悠地跟在殡葬车的后方。没有人准备闹事了,大家的心情不再那么郁结,却又轻松不起来,赔偿火速到位,事情的圆满处置结果就会快速出现;但现在是晚上,大笔的钱款在自动存取款机里取不出来;承包湖泊养鱼的那几个自然人,手头的钱款没有这么多;加上今天中秋节,至少要等到第二天,人家工作人员去银行上班,取款、赔偿才能逐步到位。所以今晚,治安队全体辅警还要到殡仪馆的外围加强盘查守候,防止个别“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趁机闹事,从中渔利!

宫垒孩子气贪玩调皮的一面就表现出来了,他对开车的小伙说:“要不,我们拐个弯,去买点纯净水饮料什么的好不好?反正也耽搁不了多久,我们今晚也不会脱岗。”没有人回应。宫垒直接吩咐开车小伙拐个道。小伙子回头望了望那个喜欢发号施令的管钱的小伙,他此刻十分安静,虽然车内闪烁着路灯的反光,他的表情却看不清。

开车的小伙就大胆地把方向盘往侧面一打,没一眨眼,车就拐进了另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殡葬车的灰暗霎时就被抛至九霄云外,全车人仍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

管钱的小伙眼尖,一眼看到路边有家批发店还未关门。他不发号施令了,拉开车窗玻璃,隔了老远就大声喊道:“老板,拿十瓶酸奶过来。”

老板一脸和气生财的神情,他竟没有听清,径直跑过来倾听他们的要求。宫垒站起身来,拉开车门,跟老板一起朝他的店面走去。

不一会儿,宫垒就提了一塑料袋红红绿绿的瓶子过来。管钱的小伙非常配合,十分爽快地付钱给不出声的老板。

开警车的小伙猛然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他们的车从来没有慢过,出警要快、捉拿犯罪分子要快、奔赴第一现场要快、返回休息要快、思维要快、动作要快、执行要快,没有哪种执法行为存在允许慢下来的理由。很快就看到了那辆殡葬车。

已经城乡一体化了,以前种田耕地的农民没了土地,跟城里工人的下岗再就业没什么本质的差别。他们不是那种狡诈难缠的人物,哪怕是一种口头协议,说好了也不会毁约!丁是丁,卯是卯。没有谁的生存不辛苦,没有人会制造新的磨难去强加给那些用良心对待他们的人。

宫垒忽然想到今天是中秋节,天上的月儿圆着呢,月光硕大无朋,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柔软的绸缎,有形而无形地披挂在万物身上,洁白得令人发怵。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今天的江水堕落成湖水,有人竟在这样的时日,因为偷鱼被人打到淹死!宫垒的眼泪忽然来了。

他从来都不是文学青年,对文学也无过多的研究和特长,遇事流泪不是他一惯的风格,他赶紧掏出右手,在眼角,轻轻地擦了一下;还好,没泪。这个小动作谁都没有看见,包括李刚。

没晃悠很久,他们的车就开到了殡仪馆大门前,此地离主城区不远,但没有路灯;路边零星的小餐馆和专卖丧葬用品的小店铺,早早就关了门,气氛有点阴森;远处的村庄好似进入了睡眠状态。

警车没有开到殡仪馆大门里边去,停在了雕刻着龙和凤的高高大门外边。听不到一星半点的风声,听不到传说中的鸡鸣狗叫,甚至听不到“轰隆”的摩托车声,就连忙着赶路回家的打工仔也见不到一个,所有人的心情不由肃穆、谦恭起来。

在黑暗的大门外边,其实早就停下了一辆警用小车,车本身的白色光芒反映了天光,四周就不是那么黑暗了,周遭的环境也不是那么黑漆漆,当辅警们乘坐的警车在这辆警用小车后边稳稳停下来时,宫垒一看车号就知道是市公安局机关一个部门领导的车。虽然他不是公安民警,但跟案子的交道多了,他也记住了某某领导乘坐的专车号。

也许,他的骨子里,还存有诸多渴求被人指挥、被人调遣的奴性?他就是在类似的主子和奴才的心理之间煎熬、渡过一天又一天的警务生涯吗?宫垒忽然想到了小時候看过的那部叫做《刘三姐》的电影,三个秀才跟刘三姐对歌时,慌不择路落水的场景。他愤愤地悄悄地用右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边大腿,直到疼得发麻,他还是没有松手。

几个身强力壮的辅警小伙安静而敏捷地从车里钻出来。路边的黑暗和花坛为他们的“就地政法”提供了良好契机;赤裸的方便一点也不“方便”,已经憋很久很久了。

治安队长的车没几分钟就赶到了此地,一个“无缝对接”的场景,迅速在宫垒李刚等人面前展开:队长刚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前方的车门也开了;队长出来向前走了三步,前面那人已向后走了两步;寒暄是多余;握手也不必;两人开门见山,直接说起这两天的经历,就像一种默契得没有破绽的人生。

宫垒其实并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在那个瞬间,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占了上风,他的脚步鬼使神差般地走向了议论着案情的两位领导。他没有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述自己的某某观点,是在他俩已经说完了一个话题、没有继续往下述说其他想法的那个间歇,宫垒跟那个部门领导说了句客气话:“你老大驾光临,我等受宠若惊。”

一句不合时宜的马屁精的话罢了,那位部门领导却有了回音:他回过头来朝宫垒的位置迈了一小步,不知他有没打量宫垒的表情,宫垒看不太清他黑暗中的神态,只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来得不能比你晚,走得不能比你早!你才是真的大驾光临呢。”说完之后,他就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人跟随他一起笑,在无比肃穆的空间里,这笑声竟制造出诸多恐怖味儿,笑得大家心里凉簌簌的。所有眼光都朝这个方向望过来,大家都听到了这一老一少一来一去如流的对白。

宫垒的心突然往更小的位置紧缩了一下,像是躲避什么外来暴力似的,充满麻酥酥的疼。酷热的天气早就过了,夜晚的凉风给人带来微微寒冷的感觉。宫垒的冷汗却突然一阵紧似一阵地倾泄出来:领导的话算不算友好呢?逢场作戏么?

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罢了,偏偏宫垒认真,他自嘲般地说道:“我怎么老是判断失误呢?”他明白没有人有兴趣知道他判断了什么?失误了什么?但那领导居然对一个辅警说出这种没水平的发牢骚的话,真是匪夷所思。

而领导已经转过身去。

李刚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他说话的姿势和口气一点也不受现场气氛的影响,完全是个局外人:“领导亲自挂帅,我们再苦再累也应该。”这么“画蛇添足”,真是有点小儿科。

宫垒和李刚谁也没有看谁一眼,他们同时往后退步,然后调过头来,同时往侧前方行走,离他们乘坐的警车至少有七、八步之遥,那是黑暗中的花坛边,他们刚刚在此地排放过体内的晦气;宫垒现在却再次作出了要小便的姿势;李刚视而不见,什么也不说。

其实,宫垒并没解开裤带,手指刚刚抵达那里,很快就收回了腰间;刚才的心痛不仅没有减轻一点点,反而更强化、更剧烈了;此刻,他的身体脆弱得仿佛站立不稳。

他一下抱住了李刚的颈;李刚像个傀儡似的一动不动,全程配合着他,他抱住他的头,他也抱住他的头;两人都接触到了对方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磨擦,都感受到了对方粗重的呼吸,都亲身尝试到了对方强有力的拥抱。

还是李刚理性,他迅速松开了手。他扶住宫垒双肩,轻声说了句:“不要想太多,大家都是有口无心、随口道来,笑笑就过去了。”说完,他摞下宫垒,一个人往警车的位置走去。宫垒不动。李刚轻声嚷嚷起来,他的“嗔怪”不担心会得罪宫垒:“那你想怎么着呢?”

这是一个错误,而不是阴谋。宫垒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也许李刚看不见,但他自己很强烈地感受到了泪珠在他脸上像条条毛毛虫般地嚅动,眼泪流出来,他的心痛顿时就减轻了许多。

他就哭得更欢了,如决堤的江水一泄千里,肩头很快就开始了耸动。李刚的埋怨还在继续:“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评论你?你还想不想混了?”

正是这句话止住了宫垒的眼泪,说到了宫垒心上:“我不想混了,今晚就结束。”那些听起来让人大失颜面的调侃和戏谑,有时恰恰就像一注强心针,刺到了当事人最不愿意直接面对的地方:从来的从来,他就不是一个执法主体,他始终就没有拥有过执法资格。

刑警的出生入死,治安警的围追堵截,他一点也不缺乏那些斗智斗勇和劳命伤财的经历。是复员退伍回家之后,他那丢弃不下、舍之不得“制服情结”,让他匆忙之间干上了辅警;他没有大学文凭和毕业证,不能去考一只铁饭碗,但父母不期待他闲下来,不期待他过得比别人差;他还没结婚呢。至今为止,连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谈过。如果没了(辞去了)工作,他很快就会返回到一贫如洗的童年。

沉默之间,宫垒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他的身材不够修长魁梧,长相也绝对称不上“帅哥”;然而,他还是要为自己活一回。

他忽然想到那个偷鱼溺亡者。

忙活了差不多两天两夜,他们一直都在现场的外围,他没有去过两拨人打架出事的地方,他也没看过最后死去的那个人长着一双怎样的鼻子眼睛。但是——好歹,那个人为自己的想法活了一回!虽然很愚蠢,甚至为他这个荒唐的行为丢了性命,但那个人敢做敢当的性情,真的是宫垒没有的,都是宫垒极度缺乏的。

斯人已逝,他的生命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什么想法都没了。

小人取财,君子取义。如今,他的身体成了双方人马讨价还价的资本和载体,真是好笑!而好脚、好手、好身体的宫垒,在这漆黑如梦的地方,试图为自己找到一条明亮的康庄大道。

想着想着,他就这么决定了。他的嘴角先是微笑,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

余丁未,作家,现居湖北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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