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济喜 但 茜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庾信是南北朝时期最有成就的文学家之一。杜甫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1](P2510)指明了庾信暮年诗赋与其生平的关系。庾信一生经历了梁朝末年天翻地覆般的变局与南北分裂的动乱,身不由己地卷入时代的动荡之中,由南入北,屈仕北朝。这种环境迁化和身世变乱,造成他由早期的绮丽文风向暮年萧瑟诗风的变化。庾信诗赋善于采用意象折叠的手法,将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身世与环境折叠起来,婉曲隐约地表达了意在言外的思想感情,通过成熟的用典、对仗、辞采的手法,取得了承前启后的诗歌成就,影响到唐代杜甫等人的诗歌创作,极大地丰富与拓展了中国古典美学的境界。因此,从意象折叠的维度去解析庾信诗歌的特点,透视其中的诗学奥秘,可以推进庾信作品与南朝诗学的研究。
庾信诗赋的意象折叠主要表现为时间上的折叠与空间上的折叠。意象是诗歌中最基本的单元,指的是通过诗歌特有的文体形式,营造出来的审美形象,包括心物交融而成的大千世界。意象折叠,指诗歌中将有关的人生经历、个人感受、历史现象、自然世界等意象通过比兴、寄托等方式,加以凝聚,折叠起来,笼天地于宇内,挫万物于笔端,创造出含蓄蕴藉的韵致。庾信作为魏晋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心灵上的巨大落差,道德上的百般折磨,环境上的南北差异,政治上的忧生之嗟,促使他运用意象折叠来从事诗赋创作。钱基博先生评论庾信说:“然其才华富有,绮丽之作,本自青年渐染南朝数百年之靡。及其流转入周,重以飘泊之感,调以北方清健之音,故中年以后之作,能湔洒宫体之绮艳,而特见苍凉。随事著色,善于敷扬,流连篇章,感慨兴废,景自衰飒,语必清华;
发愀怆之词,擅雕虫之功。尤善用事,据古况今,属辞比事,而出之以沉郁顿挫,所以堆砌化为烟云。”[2](P208-209)指出了庾信诗赋由早期的绮丽风格向暮年苍凉风格转变的一个重要特质便是暮年诗赋的高度凝聚性与概括性,意象折叠则是其中重要的途径。从诗学角度来说,意象折叠也可以说是南朝齐梁诗学的重要主张,《文心雕龙·神思》强调“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P980)。钟嵘《诗品》评价《古诗十九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4](P32),赞扬阮籍《咏怀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4](P41),这些都是倡导意象的运用贵在隐约典致,与意象折叠是同一个意思。本文所指的意象折叠,是指诗歌中将不同时间与不同空间的事物通过意象书写加以叠合、交叉、拟代,形成意在言外的审美效果,这种诗歌创作手法是庾信创作成就的重要体现。
庾信暮年诗歌的意象折叠,与他的人生经历直接相关。早期的庾信出入宫禁,与父亲庾肩吾以及徐摛、徐陵父子备受梁朝君王的恩宠,成为皇帝的近臣,其文学创作也染有浓重的宫体色彩。当时的梁朝君臣沉浸在虚假的平安之中,庾信此时诗赋中的意象是浓丽铺陈、一览无余的,《春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荡子赋》《奉和赵王美人春日》《和赵王看妓》《和咏舞》等作品就是这种意象呈现。北周宇文逌《庾信集序》中称他:“妙善文词,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诔夺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扬雄,书同阮籍。少而聪敏,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5](P53)可见庾信早期诗赋的文体特点与文学才华,以及入北之后深得北朝贵族欣赏的原因。
梁武帝太清二年,叛臣侯景攻建康城,庾信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相继死于战乱,庾信假充使者,逃奔江陵。回想此前身份尊贵、家庭幸福,突遭此变,家破人亡,不由得百感交集,形成自伤之感、乡关之思、亡国之恨。入北之后,历经西魏、北周、隋朝三代,虽然位望通显,但是却周旋于残酷的政治斗争环境之中,屈仕敌朝的耻辱,与他儒学高士的家世反差过大,造成他巨大的道德羞耻感。南北风物与自然生态的差异,加上年暮之后的乡关之思,使他的诗赋与早期吟风嘲月的创作态度截然不同。基于这种原因,庾信采用意象折叠的方式来书写其人生经历,而意在言外、比兴寄寓这些在六朝业已成熟的诗学范畴,正好为他创作上的意象折叠提供了文化上的积累。
庾信所言的时间,是人生与时间交织的概念,是一个历史的概述。庾信诗赋通过意象营构,在时间的折叠上取得了明显的成就。庾信一生经历了天翻地覆般的时代动荡,他在梁朝末年的侯景之乱与梁朝宗室的内战中,颠沞流离,犹如惊弓之鸟,许多情节富有戏剧性。《周书·庾信传》记载:“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常侍,来聘于我。属大军南讨,遂留长安。江陵平,拜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寻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6](P733-734)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庾信在侯景之乱中的狼狈与变化多端的命运遭遇。
庾信羁留北朝后,受到比南朝还要尊宠的待遇,但这种尊宠的背后却是深深的道德耻辱与忧生之嗟,这种反差与时间造成的人生遭遇,他唯有在诗赋中加以表现,采用的主要的方式则是意象折叠。具体而言,就是将不同历史时段的人物与故事,与自己的当下境遇相叠合,抒发内心情感。例如他在《哀江南赋》中写到在西魏掳掠下,江陵的军民被迫迁往关中,其情其景,实在悲惨:“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5](P94)这篇赋作引用东汉后期的名士王粲与西晋陆机的典故,来指被掳掠至关中的难民在赴关中的途中,经历了九死一生,山高路险,风暗如沙。见到故人,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这里将历史人物与现实情景,通过回忆的书写和意象折叠,既使人产生联想,又形成弦外之音,读后深感意在言外。
这种意象折叠的方式,可以弥合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将古今、人我之间融会在特定意象氛围之中,因此,用典是其中重要的修辞手法。《文心雕龙·事类》指出:“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3](P1407)庾信诗赋善于用典,是人们所熟知的,一些经典作品如《枯树赋》《哀江南赋》,用典的精致与圆通达到了高度的艺术境界。而用典的精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是意象的折叠——一方面将历史与现实相叠合,另一方面借用历史人物与故事,影射现实,让人回味无穷。庾信在《思旧铭》中感叹:“人之戚也,既非金石所移;
士之悲也,宁有春秋之异?高台已倾,稷下有闻琴之泣;
壮士一去,燕南有击筑之悲。项羽之晨起帐中,李陵之徘徊岐路,韩王孙之质赵,楚公子之留秦,无假穷秋,于时悲矣!”[5](P684)这篇铭表达了庾信对亡友的追思与物伤其类的哀悼,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庾信认为,士之悲戚,无有春秋之别,古今相通。出于这种观念,他在诗赋中经常引用典故来表达特定的思想感情,将秦汉间的一系列历史人物化为比兴寄托的意象,通过典故、物景的运用,表达出意在言外的情致意绪,通过历史人物的频繁出场,演绎现实主体的思想情感。例如《拟咏怀》一:“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风云能变色,松竹且悲吟。由来不得意,何必往长岑?”[5](P229)这首五言诗,写的是庾信晚年在北朝时经常出现的一种恍惚迷乱的心境。人到暮年,想起以往的事情,常常有一种漂流不定、无所归依的感觉。它驱之不去,拂之不离,若有似无。这首诗从竹林七贤的阮籍和嵇康写起,起笔便有一种悲伤的情绪,为全诗定下悲壮苍凉的基调。阮籍嵇康既是竹林七贤,也是当下的庾信的寄托,在这里,通过意象折叠,将古人与自己联结起来,令人回味无穷。《对酒歌》中咏叹:“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牵马向渭桥,日曝山头脯。山简接篱倒,王戎如意舞。筝鸣金谷园,笛韵平阳坞。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何处觅钱刀,求为洛阳贾。”[5](P387)这首诗吟叹的是人生的感受,诗人那天情绪不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禁想起绿珠、文君的典故,发出了内心深处宫廷生活的回忆,而渭桥、北山的北朝此景,又让他感到今非夕比,于是山简与王戎酒醉之后的佳话又成了自己的写照。昔日回忆与今天的对酒快乐叠加在一起,更增加了难言的韵致。再如《拟咏怀》二四:“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昔日东陵侯,唯有瓜园在。”[5](P229)此诗维妙维肖地写出了自己在特定的心境下,好像烦闷又好像不烦闷,好像有求又好像无求,昏昏欲睡中仿佛在海上航行,千年水未清,而一代人已经消失更改了。诗境穿越了时空,千年之水与一代人士通过意象折叠而破除了界限,昔日东陵种瓜老翁已经消失,而瓜园依然还在。在这里,东陵侯与作者的身份折叠起来,面上的意象遮蔽了背后的历史沧桑感,吟罢给人一种世道变迁、穿越时空之感。
庾信暮年诗赋中屡屡出现汉魏六朝的典故,它们作为特定的意象书写,凝聚成一种意象符号。这些意象人物与故事,大都是一些悲剧性的人物与故事,比如李陵、苏武、张衡、王粲、曹植、阮籍、嵇康、向秀、陆机、潘岳、陶渊明等,这些历史人物成为庾信暮年的精神伴侣,在诗赋的意象折叠中运用得最多、最熟练。谢灵运诗云:“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7](P78)庾信在《竹杖赋》写道:“潘岳秋兴,嵇生倦游,桓谭不乐,吴质长愁,并皆年华未暮,容貌先秋。予此衰矣,虽然有以,非鬼非蜮,乃心忧矣。未见从心,先求顺耳。”[5](P37)这篇赋直接用潘岳、嵇康等人的愁形容自己的忧愁,达到了天工自然、无缝对接的境地。庾信在《哀江南赋序》中自叙写作动机时引用了汉魏两晋文士的例证:“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所求生;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生平,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
陆机之词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
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
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皋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5](P94-95)他甚至将古人作为自己的知音,在《哀江南赋序》中感叹:“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
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
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P94)庾信感叹倾注自己全部心血的《哀江南赋》唯有张衡、陆机这样的古人才能成为知音,可见,古人与今人的折叠构成他诗赋意象书写。
庾信在北朝最难以承受的心理折磨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仕敌之辱,二是忧生之嗟。从第一个方面来说,庾信出身于儒学高士家族,他在《哀江南赋》中自夸:“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5](P94)儒学倡导取义成仁,忠臣不事二主。南朝时,犹有颜见远这样的士人,不愿入梁当官,殉节而死。但梁朝的士大夫大多贪恋名位,在侯景之乱与梁末战乱中,殉节而死的很少。庾信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性格软弱,贪图禄位。侯景之乱时,率兵在朱雀航北扎营。侯景赶到时,庾信匆忙率军撤走。在出使西魏被强留后,没有像徐陵那样坚强不屈,而是和羁留北齐的王褒一样,当了伪官。这无论如何都是有辱家世、不可宽恕的。虽然梁朝皇帝给予庾信父子莫大的恩宠,但北朝统治者的恩典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史书记载来看,庾信对于北朝统治者对他的官职安排,一直是唯唯诺诺。虽然他内心并不认同这种官职,也曾多次产生去职归隐的想法,但是由于自身的软弱与无奈,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种官职与待遇。他在《拟咏怀》中哀叹:“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5](P230)描绘出羁留北朝,岁月空掷,自伤之感油然而生,不禁发出空鬓秋、才智尽的慨叹。他在《伤心赋》中感伤自己:“况乃流寓秦川,飘摇播迁,从官非官,归田不田。对玉关而羁旅,坐长河而暮年。已触目于万恨,更伤心于九泉。”[5](P55)这种“万恨”“伤心”“羁旅”“暮年”思绪和依违两难、矛盾纠结的心境,他在诗赋中采用了折叠意象、隐晦曲折的手法来表达,其中用得最多的是伯夷叔齐采薇首阳、不食周粟的典故。《史记》曰:“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8](P2123)庾信自愧没能如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而死,而是当了伪官。在他暮年的诗赋中,这一典故反复使用,用来比况自我。庾信在入北后不久写的《枯树赋》中即出现了这样的意象:“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沈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5](P46)赋中用采葛与食薇的故事比喻自己入北后的窘境。《哀江南赋》中也有这样的用典:“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5](P94)在《拟咏怀》中感叹:“倏忽市朝变,苍茫人事非。避谗应采葛,忘情遂食薇。怀愁正摇落,中心怆有违。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5](P229)诗中采葛与食薇的意象反复折叠,用以表达作者复杂的心态。
从第二个方面来说,庾信虽然在北朝受到皇亲国戚的恩宠,但他深知在北朝统治者眼中,他不过是羁旅之人,是他们给予了他一切。庾信曾经侍奉的齐王宪曾对文士姚最说:“尔博学高才,何如王褒、庾信。王、庾名重两国,吾视之蔑如。接待资给,非尔家比也。”[6](P844)可见,庾信等南来的士人是不被北朝统治者真正信任的。但这种忧生之嗟又不便直接说出,于是往往借助古人加以意象折叠,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拟咏怀》的书写。这一组五言诗是模仿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而创作的。《拟咏怀》其四云:“楚材称晋用,秦臣即赵冠。离宫延子产,羁旅接陈完。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雪泣悲去鲁,凄然忆相韩。唯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5](P231)此诗叙写作者流落异域、思念乡国的悲愤感情。作者用典的目的是借历史人物的故事来说明自已远离父母之邦而被羁留在北方做官,实在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无可奈何。开篇说楚国的人材被晋国重用,秦国的臣子戴上了赵国君王的桂冠。毁坏了离宫才迎接子产入晋,羁旅的陈完被齐国优礼接待。这两句借寓自已在北方受到北周诸帝的重视和优待,就像黎侯寄寓在卫国不是自己的安居之地,重耳想要安居在齐国偏偏不能安居,隐喻自己被留于北方是出于不得已。接下来两句写孔子因为要远离鲁国而悲伤拭泪,韩国被秦所破,张良想起自已的先人是韩国五代的宰相,因而以全部家财求客刺杀秦王。庾信与其父肩吾均曾仕梁,深念旧恩,故以张良五世相韩为比。最后两句写阮籍驾着车子走路,遇到没有路径可通就痛哭而返,用这些意象折叠自己处境的艰难。
庾信暮年,有许多来自南朝的文士客死在北朝,每当听到这类消息,庾信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感受。在《伤王司徒褒》中,他伤感王褒去世的同时,感叹自己:“永别张平子,长埋王仲宣。柏谷移松树,阳陵买墓田。陕路秋风起,寒堂已飒焉。丘杨一摇落,山火即时然。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故人伤此别,留恨满秦川。定名于此定,全德以斯全。唯有山阳笛,凄余《思旧》篇。”[5](P308)诗中借用张衡与王粲的典故,抒发对王褒的哀思。同时又用向秀写《思旧赋》以哀悼嵇康的典故,暗示自己处于忧惧之中。诗中将张衡、王粲、向秀、嵇康这些人物故事组成的意象折叠在一起,既隐去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又导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庾信在与同辈的唱和诗中,也婉曲地抒发出忧生之嗟。在《和张侍中述怀》中,他借用历史人物来抒怀:“永嘉独流寓,中原惟鼎镬。道险卧樚栌,身危累素壳。漂流从木梗,风卷随秋箨。张翰不归吴,陆机犹在洛。”[5](P252)诗中借用张翰与陆机的典故,写自己无法回到南方,而羁留北朝的寂寞与萧条,又无法用饮酒与操琴来解除:“寂寥共羁旅,萧条同负郭。农谈止谷稼,野膳唯藜藿。操乐楚琴悲,忘忧鲁酒薄。渭滨观坐钓,谷口看秋获。唯有丘明耻,无复荣期乐。”[5](P252-253)庾信在暮年屈仕北朝的生活中,经常在阮籍嵇康的故事中寻求精神的慰藉,他在《和淮南公听琴闻弦断》中感叹:“嗣宗看月夜,中散对行云。一弦虽独韵,犹足动文君。”[5](P378)阮籍看月与嵇康对云,这个两意象巧妙地折叠在一起,既互相补充,又隐藏了作者不便于直接表示的想法。在《暮秋野兴赋得倾壶酒》中他写道:“刘伶正捉酒,中散欲弹琴。但令逢秋菊,何须就竹林。”[5](P375)借刘伶与嵇康饮酒与弹琴的意象,生动地抒写出作者秋日赏菊饮酒的情形。庾信忧生之嗟用得较多的还有向秀山阳闻笛的典故。嵇康被杀后,向秀被迫入洛,经过山阳故居时,写了《思旧赋》,怀念旧友,表达了在恐怖统治下的无奈与悲伤。庾信在北朝的处境非常类似于向秀,在旧友故去后,他写过《思旧铭》,怀念由南入北的萧永:“朝阳落凤,大野伤麟。佳城郁郁,流寓于秦。山阳相送,唯余故人。”[5](P691)在《寄徐陵》中他哀吟:“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5](P367)山阳闻笛与现实之我两个意象融合交织在一起,用向秀与嵇康的故事,比喻自己与老友徐陵的遭遇,读来令人泫然伤怀。
庾信暮年诗赋意象折叠的第二个特点,是空间的折叠,表现为乡关之思。暮年时分的庾信,随着故人的离去,对于故乡的思念越发浓重。而身处北朝的境地,他无法直接抒发这种乡关之思,于是采用隐晦的意象来书写。这种意象的处理也是运用折叠的方式,即推出特定的自然物象与社会人事、历史人物的典故,来婉曲地写出乡关之思。如《哀江南赋》:“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5](P169)他在《拟连珠》四十四首中慨叹:“盖闻三关顿足,长城垂翅,既羁既旅,非才非智。是以乌江舣楫,知无路可归;
白雁抱书,定无家可寄。”[5](P593)文中用了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说明自己无复归路。
庾信对于乡关之思的表达,善于运用特定的意象,赋予这种意象人化的蕴涵,折叠起不同的空间,使甲物具有指代乙物的功能,引发读者的想象,从而收到味之者无极的审美效果。庾信所处的北周首府长安,离南朝首都建康千里迢迢,山水相隔,风物迥异,在诗赋的文学创作中,如何穿越这种空间距离,使自己与故乡对接,庾信运用了诗歌的想象功能。《文心雕龙·神思》论文学想象:“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3](P975)庾信《重别周尚书二首》中写道:“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5](P370)诗中阳关道、河边雁,这两个本来单独的意象,经过乡关之思的贯穿,折叠在一起,写出了羁留北朝的南方士民有家难回的悲哀。在庾信暮年的诗赋中,大雁是经常出现的意象,用来寄托作者的乡关之思。他的七言诗《秋夜望单飞雁》写道:“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5](P385)通过吟咏雁失群,写出羁旅之人的孤单,诗境显得较为直露。另一首《咏雁》:“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还。”[5](P380)感慨大雁每年飞去飞来,自由自在,而自己与那些来自南方被强留北朝的士人,却无法回到故乡,忍受无尽的故国之思,最后客死他乡,连大雁都不如,纵然有千般富贵,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寄王琳》直接采用叙事的方式来写乡关之思:“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5](P368)采用意象折叠,达到了含蓄的效果。
作为乡关之思的意象,庾信暮年诗赋中用得较多的是李陵与苏武的典故。李陵与苏武同为汉武帝的臣子,不同的是,李陵因投降匈奴而受到汉武帝严惩与后世人们的谴责,而苏武坚贞不屈回归汉廷受到世人称道,成为忠义之臣。李陵在送苏武回归汉廷时悲凉无奈的话语与情形,一直成为汉魏六朝文学创作的题材。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有后人假托的李陵别苏武诗,写得凄恻感人:“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悢切中怀,不觉泪沾裳。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9](P341)庾信作有《自古圣帝名贤画赞·李陵苏武别》:“李陵北去,苏武南旋。归骖欲动,别马将前。河桥两岸,临路凄然。故人此别,知应几年?”[5](P644)可见,苏武李陵是他暮年的精神寄托。他在《小园赋》中感慨:“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5](P19)《哀江南赋》:“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5](P94)苏李之别对于庾信来说,有两重含义,一是他自愧如李陵那样当了贰臣,无颜面对祖先与世人;
二是他和李陵一样,无法回归朝廷,有难言之隐。而苏李离别时的悲哀,更增加了他内心无法表达的悽怆。在他暮年的诗赋中,苏李意象屡屡出现。例如《拟咏怀》其二十六:“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5](P229)诗将李陵在秋风里送别苏武与燕太子易水送别荆轲这两个意象折叠,再加上前面对于场景的烘托,抒写出无尽的乡关之思。《拟咏怀》其十写苏武与李陵的故事:“悲歌度辽水,弭节出阳关。李陵后此去,荆卿不复还。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5](P229)点出自己出使西魏不久,西魏便派兵攻陷江陵,元帝被害,梁朝灭亡,自己亦如李陵和荆轲一样,再也无法回归故国。这首诗内容并不复杂,只用了人们所熟知的李陵、荆轲的典故,便寄寓了自己无法回归故国的哀伤。庾信在《赵国公集序》中感叹:“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
苏武、李陵,生于别离之世。自魏建安之末、晋太康以来,雕虫篆刻,其体三变,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5](P656)这里,庾信借题发挥,赞叹屈原宋玉的作品始于哀怨之深,苏武李陵的诗诞生于别离之世,而魏晋以来,这个传统获得了传承与印证。言外之意,自己的作品也是来源于哀怨与别离之际,是诗可以怨的验证。
庾信暮年身临种种险境,难免产生归隐的想法。汉魏以来的隐逸题材,启发了他的诗赋灵感,有利于他将内心的隐曲写出来。而比兴中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手法,造成他意象折叠的特点。他在《归田》中吟道:“务农勤九谷,归来嘉一廛。穿渠移水碓,烧棘起山田。树阴逢歇马,鱼潭见酒船。苦李无人摘,秋瓜不直钱。社鸡新欲伏,原蚕始更眠。今日张平子,翻为人所怜。”[5](P279-280)张衡写过《归田赋》,抒写了人生不得志时归隐田园的念头。庾信在这首诗中以农野荒疏质朴的意象起兴,最后以张衡归田比况自己,抒发了厌倦仕宦、久留不归的心境。张衡归田与自己的境遇折叠一起,形成别样的阅读感觉。《寒园即目》写自己冬天气见寒园的景象:“寒园星散居,摇落小村墟。游仙半壁画,隐士一床书。子月泉心动,阳爻地气舒。雪花深数尺,冰床厚尺余。苍鹰斜望雉,白鹭下看鱼。更想东都外,群公别二疏。”[5](P281)天寒地冻,寒园散居,游仙与隐士的书画,增添了他的隐逸想法。诗的最后引出“二疏”(指疏广及其侄疏受)的典故。据《汉书》卷七十一《疏广传》记载,汉宣帝朝,疏广为太傅,疏受为少傅。后同时告老,时人称为“贤哉二大夫”,后世用以咏叹功成身退。庾信《卧疾穷愁》以汉魏两晋名士葛洪、严君平、陶渊明的故事作为归隐的象征:“危虑风霜积,穷愁岁月侵。留蛇常疾首,映弩屡惊心。稚川求药录,君平问卜林。野老时相访,山僧或见寻。有菊翻无酒,无弦则有琴。讵知长抱膝,徒为《梁父吟》。”[5](P283)葛洪擅长医术,严君平善占卜,陶渊明对菊而饮、醉抚无弦琴的佳话成为庾信心仪的隐士形象。这些意象折叠在一起,隐曲地抒写出庾信企图归隐的想法。庾信诗赋中的最高人生追求则是归依老庄,用老庄的齐物我、一死生的哲学来消泯内心的痛苦,实现人生无差别境界的逍遥世界。当他在北地经常为苦闷所折磨时,便想到了老庄哲学的解脱。他在《拟连珠》四十四首中写道:“盖闻虚舟不忤,令德无虞,忠信为琴瑟,仁义为庖厨。是以从庄生,则万物自细;
归老氏,则众有皆无。”[5](P593)庾信笃信儒家的思想,以忠信为琴瑟,仁义为庖厨,但是儒家的思想无法消泯内心的痛苦,麻醉自己的精神,于是老子与庄子便成为他精神解脱的途径。他在《拟咏怀》中写道:“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5](P229)这首诗写自己夜中不能入睡,琴声与书卷在夜半更增添了愁绪,这时候庄周梦蝶的故事使他产生了人生如梦、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蝶的幻觉。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这几组意象在恍恍惚惚之中,竟然折叠在一起,没有了界限,浑然一体。在《同颜大夫初晴》中,他直接写出:“夕阳含水气,反景照河堤,湿花飞未远,阴云敛向低。燕燥还为石,龙残更是泥。香泉酌冷涧,小艇钓莲溪。但使心齐物,何愁物不齐。”[5](P291)诗中写傍晚时分自己在河边游览的心情,夕阳含水气,反景照河堤。湿花、阴云、香泉、小艇、莲溪这些意象映入作者眼帘,产生了一种无我之境,心物交融,泯然无际。这时,他深深感到庄子哲学的真谛,体会到只要摆脱心里的羁绊,何愁不能齐物,享受到物我合一的人生快乐,那些羁留北地、屈仕敌国的种种屈辱与哀愁,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庄子·齐物论》中感叹:“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10](P23)庾信暮年,为了自我麻醉,也幻想着达到这一人生境界,诗赋中出现这样的内容,并非偶然。
庾信暮年诗赋采用意象折叠,从诗学角度来说,有着文化上的渊源可以追寻,也彰显了魏晋以来诗学中意象创造的成功经验。比庾信略早一些的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有过类似的论述,指诗赋中通过某种特定意象来隐蔽内在的意蕴,犹如《周易》中有爻象遮蔽、隐藏一定的意蕴一般,而爻象本身就是卦数折叠而成的。所以《文心雕龙·隐秀》指出:“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3](P1483)刘勰认为,文学创作的运思活动无边无际,所以优秀的作品,有“隐”“秀”两种特点。所谓“隐”,就是含有字面意义以外的内容;所谓“秀”,就是文章中特别突出的句子。“隐”的特点,是意义产生在文辞之外,含蓄的内容可以使人触类旁通,潜藏的文采在无影无形中生发,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体”变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蕴藏。刘勰没有见到庾信入北后的作品,但他所举的汉魏两晋的作品,也正是庾信诗赋中采用意象折叠的借鉴和庾信着意学习的佳作,阮籍的《咏怀诗》更是庾信《拟咏怀》的直接来源。
作为六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庾信的贡献不仅在于暮年创作了无以伦比的诗赋等优秀的作品,抒写了内心的悲苦与时代的悲剧,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与人民的遭遇,而且在于运用意象折叠的手法,汲取先秦两汉以来的思想文化滋养,将经史等典籍中的历史人物与事件融化在作品中,情文相扶,华实兼融,达到了老熟的地步,深刻地影响到杜甫等唐代诗人的创作。因此,对于他的意象创造方面的成就与匠心,应当加以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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