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界定问题研究

安洪若

(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南京 210039)

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尝言，“对世界上已经通用的一些字眼和名词加以挑剔，可能会被指责为一种不恰当的非难，但是当旧名词容易使人陷入误区时，提出一些新名词也许不会被认为是不妥当的……”[1]。一切理论探讨，皆源于对概念的厘清。

反情报工作是国家安全情报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应对大部分的国家安全威胁，离不开反情报工作。在国际情报界，俄罗斯的反情报工作独树一帜，确立了符合自身国家安全需求的反情报工作体制。从界定核心概念的视角入手，对于深入研究俄罗斯反情报问题，把握俄罗斯反情报工作实践规律大有裨益。如同英语一样，俄语也使用разведка、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及相关派生词组以指代英文intelligence和counterintelligence的三层含义，即知识、机构和活动。明确以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为中心的反情报核心概念的含义，是研究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的前提。然而，我国学界尚未对这一核心概念进行明确界定，甚至对俄罗斯反情报工作产生了一系列错误认识。例如，我国的一些中文译著、学术论文和词典习惯将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理解为“反侦察(机关)”或“反间谍(机关)”，如张亚和、陈晓兰翻译的由尤·鲍·多尔戈波洛夫编写的《苏军反间谍史——秘密战争纪实》[2]；
郭华的《略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军的反间谍工作》[3]、杜雯雯的《二战期间苏军反间谍机构“斯梅尔什”战训特点探析》[4]。《大俄汉词典》中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定义为：“反侦察机关(或组织)，反间谍机关(或组织)；
反侦察”。本文认为，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将其理解为反间谍机关有一定合理性，因为设置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大背景和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外国间谍在俄罗斯日益猖獗的情报活动进行反制。然而，随着苏联国家利益的不断拓展，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内涵早已从单纯的反间谍活动拓宽至打击恐怖主义和颠覆活动、保障军队完成军事任务等诸多方面。因此，从宏观视角看，仍将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单纯看作是“反间谍机关”或“反侦察机关”，未免过时且过于片面。类似的认知偏差还出现在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等概念的理解上。

本文尝试以学界公认的情报三分法定义作为理论依据，以解析俄罗斯情报核心概念为逻辑起点，考察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基于俄罗斯现行法律文献，比较分析俄罗斯的反情报活动、对外情报活动和业务—侦查活动，提出关于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问题界定的思考，以期进一步完善国内对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的研究。

要正确理解俄语反情报核心概念的具体内涵，首先应厘清俄语情报核心概念的内涵。Разведка作为俄语一系列情报核心概念的源头，几乎所有俄罗斯情报问题研究都绕不开这一概念。由于俄语的多义性，разведка既表达“组织”含义，也表达“行动”含义，这两层含义在词典中均有释义。目前我国最权威的俄汉双语词典《新时代俄汉详解大词典》[5]将разведка解释为：勘探，勘察；
侦察队；
侦察机关，情报机关。俄罗斯前对外情报局局长叶夫根尼·普里马科夫(Yevgeny Maksimovich Primakov)曾对“разведка”进行阐述：разведка——它不仅是获取情报、对其进行分析、将其报送决策机构。在情报机关的活动中还有一个阶段……它就是为推动政策实现所采取的措施[6]。苏联军事史学家戴维·格兰茨(David M.Glantz)在《战争中的苏联军事情报》一书中专门讨论了“разведка”的本质：英语中使用情报(intelligence)和侦察(reconnaissance)两个词来表达不同层次的情报搜集与分析工作。苏联与美国的差别不仅仅是语义的差别，苏联把这个词(разведка)看成一个整体，它所指的搜集与加工有关敌人与潜在敌人的情报的行为，既可指“战斗”层面中的普通行为，也可指“国家”层面中的复杂行为。这个术语既包含“情报”的意思，也包含“侦察”的意思。……它可指所有进行情报搜集与分析的可能方式[6]。而在我国的情报话语体系下，“侦察”与“情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2011年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以下简称《军语》)明确指出，侦察指为获取国家安全、国家利益和军事斗争所需情报而采取的行动；
情报指对与国家安全、国家利益和军事斗争有关的情况和资料进行分析判断的成果[7]。《军事辞海》对“情报活动”定义为，有组织、有目的地搜集、传递、分析、评估、提供情报的过程。因此，“侦察”只是情报活动的一个环节，无法涵盖“情报”的所有环节[8]。

由于无法将“侦察”与“情报”等同，因而明确разведка的具体含义就成为俄罗斯情报问题研究的关键，我国学界对разведка的争论主要聚焦于两个方面：一是当разведка作为一种组织时，指的是“侦察队、侦察机关”还是“情报机关”？二是当разведка作为一种行动时，指的是“侦察”还是“情报工作”？

陈志鹏认为，应沿用俄语思维将разведка理解为“侦察”，将военная разведка理解为“军事侦察”，而“情报”对应的俄语应为名词информация[9]。笔者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若接受这种设定，那么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三个理解悖论。

其一，根据翻译的功能对等理论，要求译者以读者为中心，确保译文读者的理解与原文读者的理解一致[10]。假定我国读者遵循《军语》的释义，那么就意味着俄罗斯的情报工作只是单一的情报搜集，而缺失了情报处理、情报分析等情报流程所必备且最关键的环节，这显然与事实不符。

其二，若接受这种设定，以Служба внешней разведк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为例，我们就不得不将专司俄罗斯境外情报活动的机构译为“俄罗斯对外侦察局”。一方面，这违背了翻译的约定俗成原则，与我国官方习惯上将该词译为“俄罗斯对外情报局”的通行做法相矛盾。另一方面，这缩小了该机构的实际职能范围。事实上，俄罗斯对外情报局除设有行动部门和职能部(分)队外，分析部门也是其重要组成部分[11]。

其三，在俄语中，由于没有与разведка相近含义的名词，也没有源于intelligence的外来词，故而当表达“知识”的含义时，只能使用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也可简化为информация。但根据情报的定义，情报是某种组织通过行动而追求的特定的知识[12]，陈志鹏的观点忽略了情报的组织性和活动性，完全将表达知识含义的情报误认为是情报的全部含义。换而言之，若用“情报”、“情报工作”和“情报组织”三个词来分别指代英文“intelligence”的三个含义[12]，则该观点只认识到了“情报”，而未涵盖“情报工作”和“情报组织”，存在片面强调情报知识属性的局限。

与陈志鹏的观点相反，周芸在论文中指出，разведка是为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需要而采取的秘密侦察行动，是维护国家安全所必须的组织，根据不同语境，应将其理解为“情报、侦察、情报机关”等[13]。该观点创造性地指出了разведка含义的多变性，摆脱了以往“非黑即白”式的绝对主义思维方式。但周芸并未具体就何种情况下应将разведка理解为何种含义作进一步阐述，概念的界定原则仍不清晰。

彭亚平认为，在俄文中，情报组织和情报活动可以用разведка表达；
而表达情报作为一种“知识”的含义时，则使用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该词组常常简化为информация(或развединформация)，从字面看，词组意指情报机关通过情报活动所获取的情报，可直译为情报；
当表示情报作为一种“活动”的含义时，则使用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她通过比较分析，认为当разведка作为一种活动时，内涵远较汉语中的“侦察”丰富。它包含“侦察”，却不止于“侦察”，其内涵至少可以与汉语中的“情报活动”相对应。它的所指越是接近战术层面的活动，越与“侦察”相近。当разведка作为一种组织时，它指的是从事情报活动的组织；
而当它作为一种活动时，则指的是情报组织的情报活动，可以包括情报获取、情报加工、情报分析与情报传递所有环节，而不只局限于情报获取——侦察[6]。这是目前对俄罗斯情报核心概念最为系统的阐述。这一观点解决了长期以来国内学者对разведка概念的不解和误读，拨开了长期笼罩在俄罗斯情报问题研究上的迷雾，为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界定问题的研究提供了参考性结论和逻辑范式。

但是，该观点也有其不完善的地方。其一是未指出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的本质；
其二是未明确当разведка作为一种活动时，其与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是重合关系、交叉关系亦或是包含关系。1996年颁布的《俄罗斯对外情报机关法》第一章第二条规定，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由俄罗斯对外情报机关直接实施；
第二章第十一条规定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由对外情报局和国防部的对外情报机关负责，联邦安全局仅发挥协作职能；
第二章第十三条规定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禁止针对本国公民[14]。因此，尽管俄语中并未在前加注внешняя(对外的)这一限定词，事实上在俄罗斯官方文献中也没有внешняя 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这种表述，但从法律规定和俄罗斯情报工作实际上看，其内涵显然应与“对外情报活动”更接近，这里的“外”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而应是指除俄罗斯公民以外的客体对象。所以笔者认为应将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的实质含义界定为“对外情报活动”更为合理。在认同这一点的基础上，结合彭亚平对作为一种活动的разведка的理解，可以得出разведка指抽象的全部情报活动，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指具体的对外情报活动，后者的含义范围要小于前者，故两者应是包含关系。核心概念的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俄罗斯情报核心概念的关系

梳理文献发现，作为组织、活动和知识三个层面的俄罗斯情报核心概念彼此间的关系较为复杂。在厘清俄罗斯情报核心概念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对俄罗斯反情报工作核心概念的内涵作进一步讨论。

2.1 表达“组织”和“活动”的双重含义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

在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定义方面，俄罗斯学界对其讨论较多，这反映了其对反情报的复杂认知。与学界相比，俄罗斯官方只对военная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进行了定义。

在俄罗斯权威词典《奥热果夫俄语词典》中，将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解释为：

a.Специальные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е органы для противодействия разведкам других государств；

b.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таких органов.

显然，同разведка一样，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定义依然是从组织和活动两方面出发。在基于上文对разведка分析的基础上，可以将上述定义译为：

a.负责反制其他国家情报活动的国家专门机关。

b.这些国家专门机关的行动。《乌沙科夫俄语详解词典》则从组织视角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进行了界定：

Учреждение, противодействующее иностранно-му шпионажу и пропаганде и ведущее 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ую работу в тылу у противника.笔者对这一定义试译为：负责反制外国间谍活动和宣传工作，并开展敌后情报工作的机构。该定义虽然不长，但含义丰富。常规的反情报措施包括拒止(denial)、侦查(detection)和欺骗(deception)等[15]，乌沙科夫的这一定义除明确赋予了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拒止和侦查的职能外，还赋予其“打击敌人的宣传工作”职能，体现了反情报工作的进攻性。根据现代情报理论，宣传属于隐蔽行动的心理战内容，心理战主要通过白色宣传、灰色宣传和黑色宣传等方式影响外国社会的认知。冷战期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借助大众传媒等宣传机器积极开展宣传战，企图对苏联民众的心理进行影响、干预甚至塑造，迫使苏联在认知攻防中处于被动。对此，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Комитет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以下简称“克格勃”)下设的第五局和第一局展开协作，专门打击敌方对苏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等领域的破坏活动。

俄罗斯《环球百科全书》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定义为：Включает все активные и пассивные меры, осуществляемые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ми органами в целях борьбы против разведок других государств. Она обеспечивает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секретной информации, оборудования, объектов и лиц, имеющих отношение к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тайне. В задачи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и входит пресечение подрывн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проводимой как иностранными державами, так и нелояльными элементами внутри страны и на контролируемых ею территориях[16]笔者对这一定义试译为：国家机关为了与外国情报机关进行斗争所实施的一切主动和被动措施，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保护机密信息、设施、目标及涉及国家机密的相关人员的安全。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主要任务是制止外国势力和国内违法分子在国家内部及其控制区域实施破坏活动。这一定义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工作内容进行了详细阐述。俄罗斯国防部《军事百科词典》虽没有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这一词条，但对военная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有明确定义，我们可以从中管窥俄罗斯军方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认知：Составная часть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и гос-ва;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осуществляемая спец. органами по защите ВС и др. войск от иностр. органов. Существует во мн. странах. В РФ представлена органами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 войсках, к-рые входят в единую систему органов ФСБ[17]。笔者对这一定义试译为：военная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是国家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组成部分；
是保护国家武装力量和其他部队不受外国情报机关影响的专门机关。在诸多国家均设有此类组织。在俄罗斯，设置在部队的安全机关隶属于联邦安全局的统一体系内。不难看出，《军事百科词典》侧重于从组织的角度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进行定义。在该定义中，俄军未限定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具体职能，但从其履行“保护武装力量和其他部队不受外国情报机关影响”这一点看，在传统安全威胁和非传统安全威胁相互交织的今天，情报工作的内涵不断拓展，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含义显然不应仅局限于反侦察、反间谍。在俄罗斯新闻社(简称“俄新社”)下属的境外信息转载门户“国外传媒”网站(与我国《参考消息》性质类似)[18]以及俄罗斯国防部下属的“红星电视台”官网[19]，均将《美国国家反情报战略》译为“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стратегия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и США”(National counterintelligence strategy of the US)，这也从侧面表明俄语“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含义至少应与现代情报理论中“反情报”的含义相当。

现代情报理论明确区分了反情报与反间谍、反侦察等概念的内涵。反间谍是防止、发现和破坏外国间谍活动的行动[20]。反侦察指为防范、制止和破坏敌方侦察而采取的措施及行动[8]。反情报则是指为防范外国情报机构、恐怖组织、犯罪集团进行的情报活动、恐怖活动、颠覆活动、破坏活动、暗杀行动而搜集的信息和遂行的行动[21]。因此，反情报的意义范畴要大于反间谍和反侦察，反间谍、反侦察应是反情报的重要组成部分，三者不能混淆。结合对《环球百科全书》《军事百科词典》和《乌沙科夫俄语详解词典》释义的分析，以及俄罗斯对美国反情报文件名称的理解，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含义很明显远远超出了反间谍和反侦察。与西方国家相比，苏联反情报的权力和职能更集中和宽泛，苏联将积极措施(active measures，西方称为隐蔽行动)纳入进攻性反情报范畴[22]。换言之，俄罗斯反情报工作除了普遍意义的防范和防止措施外，还包括绑架、暗杀、准军事行动、伪造、宣传和影响间谍等积极措施[20]。由此可以确定，俄语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是counterintelligence和active measures的集合，内涵具有俄罗斯自身特色，含义广于传统反情报概念。再根据《奥热果夫俄语词典》的两分法定义，可以确定当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表达组织的含义时，其所指越接近战略层面，则与反情报机关含义的重合度越高；
其所指越是接近战役、战术层面，则与反侦察、反间谍机关含义的重合度越高，这里可以指部(分)队中的反侦察队、反间谍单位以及反情报机关中具体从事某一领域工作的下属单位。当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表达行动的含义时，指的是情报组织(不仅限于联邦安全局)的一切反情报工作，具体含义需要根据具体语境进行确定。

2.2 表达“活动”的含义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对于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中有明确的定义：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осущест-вляемая органами федеральной службы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и (или) их подразделениями (далее в настоящей статье - органы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и), а такжедолжно-стными лицами указанных органов и подразделений посредством проведения 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ых мероприятий в целях выявления, предупреждения, пресечения 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ой и ин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специальных служб и организаций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государств, а также отдельных лиц, направленной на нанесение ущерба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22]。本文试译为：由联邦安全局下属机构、所属分队或其公职人员执行的，旨在发现、预防和制止外国情报部门和组织进行的损害俄罗斯联邦安全的情报活动及其他活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还规定了开展反情报活动的时机：第一，发现外国情报部门、组织及个人的情报活动及损害俄罗斯国家安全的其他活动；
第二，需要获得对俄罗斯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事件或行动的信息；
第三，需要确保构成国家秘密的信息处于安全状态；
第四，需要在保密基础上调查(核实)向联邦安全局提供或曾经提供协助的人员；
第五，需要确保自身安全；
第六，国际组织和外国的情报机构、执法机构及其他部门依据国际条约向俄罗斯提出的相关需求。

由此可见，俄罗斯官方认为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的行为主体是单一且明确的，即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根据上文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分析，当其表达反情报工作的含义时，行为主体是广泛的。因此，同разведка与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的关系类似，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的意义范畴小于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作为活动含义的意义范畴。

2.3 表达“知识”的含义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

俄罗斯官方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的表述较少，捷尔任斯基高等红旗学校(现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学院)于1972年出版的《反情报词典》对该概念进行了定义：Оператив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 и информация, поступающая в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у официальным путем (от заявителе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х,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и иных организаций, в процессе расследования уголовных дел и т. п.), отражающая элементы оперативной обстановки и служащая основанием для принятии решений в процессе 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24]。本文试译为：反情报机关通过申请人、国家、社会及其他组织或刑事调查等官方渠道，所获得的反映行动环境要素并作为反情报活动过程中决策依据的情报。该定义强调了反情报的知识性，这与美国情报学者约翰·厄尔曼和美国首任国家反情报执行官米歇尔·范·克里芙认为反情报是一种知识的观点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高金虎指出，从知识角度看，反情报是保护和维持一个国家的军事、经济和生产实力时所需要的一种知识[15]。因此，笔者认为可以将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理解为“反情报知识”。此外，虽然俄罗斯认为情报是在对侦察信息进行评估和查证的基础上，按特定程序编写出的简化反映某事物的思维结果[6]，但是，该定义仍然呈现出俄罗斯反情报工作“重行动、轻分析”的特点。而反情报分析理应贯穿反情报工作环节的全过程，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俄罗斯至少在上世纪70年代在反情报观念上存在一定缺陷，尚未形成科学的反情报认知。

图2 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的关系

综上所述，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的关系如图2所示。

《俄罗斯联邦国家秘密法》第二章第五条将反情报活动(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对外情报活动(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和业务—侦查活动(оперативно-розыск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合并为一组，将这三种活动获得的情报信息列为国家秘密范畴[25]。俄罗斯从法律层面将这三个领域归为一类并非巧合，说明三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和区别。在俄罗斯的官方情报类文献中，上述三种术语的出现频率极高。如共青团真理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俄罗斯对外情报局100周年文集》[26]中，三种词汇多次交替出现，这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因此，对三者进行比较分析十分必要。

概念的厘清是进行比较研究的重要基础。在确定反情报活动和对外情报活动意义的基础上，应明确业务—侦查活动的概念。

业务—侦查活动是否如其字面意义所示，指的就是侦察活动？笔者认为很显然不是，否则业务—侦查活动就完全可以归属于情报活动范畴内。根据《俄罗斯联邦业务—侦查法》规定，业务—侦查活动的任务指由授权国家机关进行的旨在发现、预防、制止和揭露犯罪行为，查明准备实施、正在实施和已经实施犯罪行为的人员，确定应予没收的财产，获取对俄罗斯国家、军事、经济、信息或生态安全构成威胁的事件或行为的情报[27]。其实质是识别犯罪行为并为有关部门启动司法程序提供证据支持。因此，业务—侦查活动不同于侦察活动，具体差异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目的不同。对外情报活动是向俄罗斯联邦总统、联邦议会和俄罗斯联邦政府提供必要的情报信息，以辅助其在政治、经济、国防、科技和生物等领域进行决策。反情报活动是为了发现、预防、制止外国情报部门损害俄罗斯国家安全的活动。业务—侦查活动是为了确保个人、社会和国家安全不受犯罪分子侵犯而展开的，其获取相关安全威胁的情报仅用于司法目的。在获取情报的内容、开展活动的方法以及成果的使用方式等方面，业务—侦查活动与对外情报活动存在存在明显区别。

其次，主体不同。根据《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机关法》和《俄罗斯联邦业务—侦查法》规定：反情报活动的行为主体是联邦安全局及其在其他部门的分支机构，对外情报活动的行为主体是对外情报机关及其在其他部门的分支机构，业务—侦查活动的行为主体有6个，分别是内务部、联邦安全局、国家保卫领域的联邦执行机构、海关部门、对外情报局、处罚执行局等。业务—侦查活动的行为主体更多，且反情报活动和对外情报活动的行为主体同样要履行业务—侦查活动的职责，由于业务—侦查活动需要对包括情报机关和反情报机关在内的部门实施监督，该活动不仅需要业务调查，还需要履行执法功能，所面临的任务范围大、样式多，所涉及政府行为主体更复杂。

再次，方法和手段的应用范围不同。《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机关法》第二章第十三条规定：禁止在俄罗斯境内使用针对俄罗斯公民的对外情报活动方法和手段。与之不同的是，在反情报活动和业务—侦查活动的相关法律中，则没有相关规定。这表明反情报和业务—侦查活动的方法和手段既适用于国外，也同样适用于俄罗斯国内。

最后，服务对象不同。对此，《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机关法》和《俄罗斯联邦业务—侦查法》有明确规定。对外情报活动的成果一般提交给国家领导层进行分析和及时决策。反情报活动的成果既可以呈报国家领导层，必要时也可按规定程序用于业务—侦查活动。业务—侦查活动的成果则应根据业务—侦查机关负责人的命令，将成果提交给调查机构、调查员、检察官或法院等执法机构(见表1)。

表1 反情报活动与对外情报活动、业务—侦查活动的多维对比

不难发现，《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和《俄罗斯联邦业务—侦查法》使联邦安全局拥有了事实上的调查权和执法权。这与英国、德国、日本等国的情报调查权和执法权分立模式颇为不同。俄罗斯赋予反情报机构执法权，一方面，可以将刑事执法和反情报业务工作紧密结合，有助于将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及时消灭在萌芽状态，同时，反情报机构通过公开的执法行动，对国外情报实体损害国家安全的违法行为进行揭露和惩戒，有助于培塑民众的反情报意识。但是，这一模式也可能导致反情报机构将过多的资源投入在事务繁杂、紧迫性较低的刑事司法工作层面，而忽视高度专业性的反情报业务工作。

基于从法规文献视角对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的分析，可以看出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情报大国相比，俄罗斯在反情报的认知上仍存在一定的滞后性。其一，对反情报工作的目标对手定义不同。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中，将反情报的目标对手界定为“外国情报机构、组织和个人”，这一观念源于1992年《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机关法》中的“外国和外国组织的情报部门”[28]。而美国则跳出了情报与反情报的二元对立思维，其在最新发布的《2020-2022年国家反情报战略》中将反情报工作的威胁划分为内部威胁和外国情报实体，外国情报实体包括四类：大国对手、地区对手、非国家行为体、跨国犯罪组织与受意识形态驱动的实体[29]。显然，与美国相比，俄罗斯至今仍受到传统谍报与反间谍思想的影响，认知存在局限。

其二，对反情报工作的具体内容认识不同。尽管俄罗斯在定义反情报活动时，出于全面阐述反情报工作任务范畴的目的，将反情报活动的内容界定为“发现、预防和制止外国……情报活动及其他活动”，但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法》第二章第八条中，却将本应归属于反情报活动范畴的打击恐怖主义、维护信息安全等职能剥离了出来，将联邦安全局的任务划分为六类：反情报活动、打击恐怖主义、打击犯罪行为、情报活动、边防工作和维护信息安全，此举缩小了反情报的职能范围，面对各领域安全威胁要素叠加交织的复杂态势，这种狭义的反情报观念与现实的反情报工作需求不相适应。较之俄罗斯，美国对反情报的定义则更为系统全面：反情报是为了防范外国势力、组织、个人或恐怖组织及其代表进行的间谍活动、其他情报活动、破坏活动、暗杀行动而搜集的情报和遂行的行动。因此，虽然俄罗斯的反情报业务能力较强，但在反情报理论认知层面还存在诸多误区，较之西方国家仍有差距。

俄罗斯反情报问题是俄罗斯情报问题研究的一个冷门，提及俄罗斯反情报问题，既有研究成果往往只侧重于某一方面，系统性研究仍较为缺乏。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对基本概念认识不准外，还有对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的研究对象和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研究的指导理论把握不清等原因。通过对俄罗斯反情报核心概念的考察，本文得出如下思考：

第一，俄罗斯反情报的特殊性决定俄反情报问题研究必须以相对成熟的现代反情报理论为指导，考察其国家安全工作的反情报方面。不同于西方学界在反情报研究领域呈现出的繁荣局面，受制于俄罗斯情报界的保密制度等各种原因，俄学界关于反情报理论的研究尚处发轫阶段，明显滞后于俄罗斯反情报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目前根本不存在成熟的“反情报理论体系”。因此，在俄罗斯反情报问题领域，存在理论与实践明显脱节的现象，俄罗斯反情报理论的缺失与其先进的反情报实践水平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学界针对俄罗斯反情报问题开展研究，若基于俄罗斯现阶段不完备、尚处起步阶段的，与其反情报能力不相适应的反情报理论，必然得出错误且矛盾的结论，导致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研究不全面、难以深入。因此，必须吸取俄罗斯国家安全工作经验，以相对成熟且系统的理论为指导，用以对俄罗斯先进的反情报工作进行学理化阐释。一方面，就俄罗斯本国而言，国家安全力量在复杂的国内外安全形势下积累了丰富的反情报工作经验，某种意义上说，俄罗斯之所以在反情报领域出现理论落后、实践先进的不协调现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国家安全工作覆盖面极广，弥补了其在反情报理论方面认知落后的缺陷，总结这类经验有助于从国家安全高度审视俄罗斯反情报工作。另一方面，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情报大国在反情报工作中形成了丰富而深刻的理论成果，“9·11”事件后，美国开始了以“战略反情报”理论为主要内容的反情报转型，反情报工作更加积极且更具进攻性。此外，美国定期发布的《国家情报战略》《国家反情报战略》和《总统行政命令》等官方文件使反情报理论得到进一步扩充。在“西学东渐”的作用下，我国学界在学习和借鉴西方反情报理论和实践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具普适性的反情报理论模型，如《军事情报学》中就指出，反情报的作用包括保证国家情报系统、武装力量、科技和经济力量的安全，为国家政策及决策提供支持，为军事行动提供支持等[21]。以上述研究成果为基础，发展更完备的现代反情报理论，对于明确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的研究对象，全面研究俄罗斯反情报实践，系统考察其反情报工作内在规律，概括和提炼俄罗斯的反情报经验意义重大。

第二，现代情报理论下俄罗斯的反情报工作十分特殊，应介于俄罗斯情报话语体系下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和органы (обеспечен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国家安全机关)职能之间。在俄罗斯的官方情报体系内，苏联时期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指的是克格勃第二和第三总局，当代俄罗斯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则仅作为对外情报局反情报局(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 СВР)和联邦安全局反情报局(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 ФСБ)出现，且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实际担负的职能明显小于俄罗斯反情报工作范围。这与上文阐述的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能够表示反情报的广泛含义并不矛盾，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俄罗斯官方对反情报的狭义认知，人为地缩小了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在国家安全体系内所表示的意义范畴，由此出现对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认知矛盾。而就“国家安全机关”而言，在苏联时期，克格勃是明确且唯一的国家安全机关；
在当代俄罗斯，“国家安全机关”术语尚未统一，官方并未给出其具体定义，但是，俄罗斯在每年12月20日都会庆祝“俄罗斯国家安全机关工作者日(День работника органов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Ф)”，联邦安全局、对外情报局和联邦警卫局等相关部门官员在这一天会收到总统普京的祝贺[30]。由此可以判断，联邦安全局、对外情报局和联邦警卫局是俄罗斯国家安全机关的主体，这也符合俄罗斯学界的主流观点[31]。这里需要强调两点，一是俄罗斯国家安全机关的职权相当广泛，覆盖多个领域，但庞大的国家安全力量主要用于反情报方面[32]，因此，俄罗斯反情报工作实质上包含于国家安全工作范畴内。俄罗斯国家安全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反情报工作。就俄罗斯反情报问题展开研究时，应结合现代反情报理论和国家安全反情报工作实际，准确界定反情报工作边界，不能无限泛化反情报工作内容；
二是俄罗斯往往把情报搜集与反情报混淆起来[20]，情报与反情报机关的界限较为模糊。这也是俄罗斯情报传统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各情报机构之间平行运行，彼此保持相互竞争关系，所要完成的任务时有交叉[33]。除了名称上直接体现“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的反情报部门外，国家安全机关其余下属机构也从事反情报工作。因此，应以国家安全机关总体作为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的主要研究对象，将国家安全机关视为反情报机关，考察国家安全工作的反情报方面。故在考察苏联反情报问题时，应将克格勃及其前身作为反情报主体研究对象；
考察当代俄罗斯反情报问题时，俄联邦安全局、对外情报局和联邦警卫局实质上负责领导和具体实施国内外的反情报工作，在俄罗斯反情报工作领域发挥主体作用，其余相关机构发挥协作职能，故应将上述三个部门作为反情报主体。这并不是否认国家安全机关具备对外情报、行政等其他职能，只是在俄罗斯反情报问题研究中，主要关注国家安全机关的反情报方面，两者并不矛盾，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以克格勃为例，其职能中还包含领导边防军，一方面，二战期间，针对德国间谍的猖狂进攻，克格勃在边境纵深100公里的范围内设置了大量的边防检查站，边境地区的每名居民都有义务向检查站报告他遇到的每个陌生人的情况，所有居民区和军队组织都建立了国家安全机构的情报网[32]。从这一角度来说，克格勃下属的边防军就履行了反情报的拒止和侦查职能。但另一方面，从边防军可以在战时参加战斗这一角度看，这一保卫国家边界的军事职能显然不属于反情报范畴。

本文认为，对于俄罗斯反情报的相关概念，并非是以往学者所简单理解的单一不变的含义单元，而应是一个系统复杂的可变化的集合。核心概念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а、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和контр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在含义上存在区别和联系，三者不能交叉混用。俄罗斯官方对反情报活动、对外情报活动和业务—侦查活动有着清晰的定位，三者在活动目的、主体、方法和手段的应用范围、服务对象等方面存在一定的联系和区别。

从本质上说，反情报工作是俄罗斯国家安全工作的核心和主体。对俄罗斯反情报问题展开研究，应基于相对完备的现代反情报理论和俄罗斯国家安全工作经验，考察俄罗斯国家安全机关的反情报方面，对俄罗斯丰富而先进的反情报工作实践进行总结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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