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衍良
一年前,我参加过一场“七岛大桥组”技术研讨会,在回校的飞机上,孙老师对我说,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我说明白,都很辛苦,多劳多得。孙老师说,这倒也没错,但更重要的是,种田有一个特点,就是要把前一茬都给割了,下一季才能种得下去,不然,就只能一起枯死。我说,可是稻田边上可以种青菜,稻田里面还可以养螃蟹。孙老师说,但很多时候,我们是往土里插螃蟹,在水里养稻谷。
那是一个9月,新生报到,我们一下飞机就回到实验室,孙老师对他的新研究生们说,研究腐蚀,就是让钢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就像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所以世界上才有了医生,有了基因工程师,这都是些很伟大的职业,你们以后都能成为钢铁的医生,钢铁的基因工程师。孙老师看向我,我点头。他接着说,我们肯定会让未来的钢铁变得越来越好,变得比塑料、比陶瓷都要更好,可能有一天,会出现一种永远不腐蚀的钢铁,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功劳。我又点头,心里想,到了那时候,我们是不是就没用了。但我没说出口,孙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可能在这之前,钢铁就被复合材料彻底取代了,但科学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看着孙老师,他的眼角和肩膀都往下垂,但是嗓门很大,让我觉得有点儿难过。
其实,腐蚀研究是件特别简单的事儿,我今年硕士二年级,已经在孙老师这儿干了一年半,工作一成不变。每天早晨,我把铁片磨成小方片,泡进各式各样的盐水里,给它们加热、通电,然后等着。有时候等到中午,有时候等到下午,也有可能等到晚上,总之是等到它们腐蚀的那一刻。腐蚀的形态很多,有时候是光滑的表面上长出一个黑点,有时候是银白色的铁皮变得暗黄,我记下这些变化,记下时间,然后重新把它们磨成小方片。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我往土里埋的究竟是螃蟹還是稻秧?但没有答案,所以最近已经很少再想这个问题。
我这一年半的实验最终有了一个结果,就是钢铁上的缝隙在重金属环境下可以阻碍腐蚀的发生。孙老师听完我的汇报之后说了两点:第一,这个研究很有成熟科研工作者的风范;
第二,这个研究和戴维的毕业论文结论冲突,如果现在发表,他的实验还得重做,可能来不及毕业。我和戴维当了两年多的同门师兄弟,唯一的交集是在上个夏天,我群发消息邀人一块儿去酒吧,只有他一个答应。深夜十点,我俩风风火火赶到大学路,结果刚一推门,他望见闪烁的射灯,脸都吓白了。我说:“你至于吗,对面有个母婴乐园,咱们干脆去喝杯奶呗?”他看着我点了下头,说:“好啊。”
后来我才知道,戴维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人。按照孙老师的要求,他的毕业论文准备了六十四组实验,现在已经做了五十多组,每一个步骤都比我精确十倍,花的时间也多十倍,所以成果很漂亮,只是对缝隙腐蚀的判断标准错了,一下就全错了。我坐在孙老师面前想了半天,想起种田,他让我割稻子,割完才能种上新的。我注视着戴维,他低头,间或瞟我一眼。我说,孙老师说过,我们是钢铁的医生,医生不该对病人说谎,但是,这事儿对你影响很大,你要做自己的主人。
其实谁都能料到,戴维不会选择拒绝。让一个善人投降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选择权交到他自己的手上。我看着他耳朵慢慢变红,指甲在手腕上掐出月牙,下牙床把上嘴唇咬出齿痕,然后他终于开了口,说,没事儿,我延期一年毕业也没事儿,明年答辩的时候你帮我做秘书吧,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会儿,没事儿,以后你会成为科学家的,我不清楚,但是真的没事儿,真的。说到这里,戴维突然安静下来,孙老师说,“那就委屈你了”,而我什么也没说。我记得曾经听谁讲过,在很多乡村地带,农户争夺田地是要动刀子的。这话说得应该没错,因为我知道,科学研究就像种田一样。
自那天以后,我就再没做过实验,每天只在办公室里搞些文字工作,有时候是写论文,有时候是写剧本。论文和剧本一样,都是编故事,论文是有科学依据的故事,剧本是有情感依据的故事,最后都能被演出来,像真的一样。有时候孙老师在周会上问我,最近有没有新进展,我说暂时没有。他其实是在督促我,但是作用有限,因为戴维不久以后就不见踪影,听说是因为抑郁,而我真的不喜欢割稻子的感觉。过了几个月,戴维没有一点儿消息,我帮他把毕业论文的绪论部分给写了,如果他这时回来,可能还赶得上毕业。到了九月底,孙老师对我说:“你找个时间去一趟舟山吧。我们的实海样板已经挂了两年,应该取一批回来看看。四个位置,每个位置六块,四六二十四,一个人背得动。”我说:“不能让人寄回来吗?”孙老师说:“那儿的人不懂,怕弄错,而且梭子蟹上市了,这个季节的公蟹肉最多,还最便宜。舟山海景也不错,挂片的小岛叫馒头山,岛上有个沙滩,沙滩上的贝壳是蓝色的。”
我就是在这片有蓝色贝壳的沙滩对岸认识了林克胜。林克胜比我大两岁,开一家杂货店,同时还管理两艘柴油船,往来于无名小岛与舟山岛之间。他长得不像一个店老板,反而像个男明星,说不出哪里特别,但总想让人多看两眼。那是国庆节结束后的第一天,气温二十六摄氏度,我穿着一件短袖走在海滨大道上,居然冷得发抖。我一路冲刺,闯进大道上唯一的一家商店,甩起门帘,身体立刻暖和起来。店里零零散散摆着几个货架,货架上摆了许多包装老土的饼干,但被台钳、打孔器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机械团团包围,伸长了手才能勉强够到。货架的最深处站着一个铁皮人,它生锈的胸口上贴了一张白纸,纸上写着:“超级人类大卫Ⅲ世”。看完这一切,我才发现那个过于宽阔的柜台背后站了一个平头男人,个子挺高,穿一件褪色的蓝工作服,但是脸很年轻,还很白皙,像仙人掌开花一样让人不知所措。我记得有个长了一对小虎牙的演员,扮演过一个住在岛上的青年,喜欢玩摩托车,看来他演得不错,因为林克胜也是一个住在岛上的青年,喜欢玩机器人。机器人和摩托车是同类。
他看见有客人进门,于是露出一个没有虎牙但依然灿烂的笑容,他说:“你是要坐船,还是修电器,还是随便看看?”我四处张望,发现温暖的来源是一台手推车,车上竖着几块铁皮,铁皮中间连着电线,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林克胜走到我身边,说:“这是我自己搭的,高温产生装置(改造者Ⅱ型),效率很高还不太费电,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长得丑了点儿。我打算改进一下,给它搭个壳子。”说完,他从货架底下取出一沓银白色的铁板,光滑柔顺,看着就让人想要捋一把。我说这是镀锌板吧,那你焊接的时候要小心点儿,最好戴个口罩。林克胜眉梢一抬,说:“你平时也搞发明吗?”我没有直接否认,只说我是去对面岛上取样板的,顺便度个假,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螃蟹吃吗?最好是梭子蟹。林克胜放下镀锌板,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说:“方圆一里以内,我这儿的螃蟹是最好的,提前一天预订就行。”我听了笑出声,他说得还挺严谨,其实离这儿最近的餐厅也得有九百多米,一里是五百米,相差两倍。林克胜也笑起来,从柜台里掏出一小袋鳗鱼干塞给我,说:“欢迎你来我这儿吃饭,就当搭个伙也行。我叫林克胜,还有个灯泡要修,你可以先在这儿歇会儿。”我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揣起梯子往里屋一钻,不见踪影,我冲着门里喊:“我叫乐正光,明天中午来你这儿吃梭子蟹,要两只,都是公的,蒸的时候多放姜。”林克胜没回应,但我总觉得他答应得很痛快,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林克胜的店里吃过几顿饭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几乎是他家唯一的客人,他的杂货店位置太偏,还没有招牌,商品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道目标顾客究竟是谁。我每天进店逛两次,一是因为和林克胜待在一块儿还挺开心,二是因为我来舟山不是纯粹的度假,还有出差的成分,为了避免愧疚,我就在这儿望两眼挂样板的小岛,再看看林克胜的五金产品,这一天就算是干过正事儿了。林克胜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整天就是在摆弄他那些小机器,对什么事儿都不太上心。虽然全神贯注是个优点,但我对这家店的前途实在担忧,于是我对林克胜说,你的店虽然没啥逻辑,但是风景可以,简单宣传一下,说不定能成为网红景点。林克胜说,要是我这么干了,谁开船送你上岛,谁陪我聊天搞发明?倒是挺有道理,说得我还有那么点儿感动,但好的作品还是得让人看见,他造了个原创立式取暖器,还加了个外壳,知道的人却只有我们两个,有点儿白费劲的意思。林克胜不再说话,只是把衣服袖子脱了,露出他的大胳膊,我以为他要拍桌子,甚至直接拍我,但他只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榔头开始打钉子。我一下泄了气,决定明天上岛,取上样板就直接返程。我站起身,林克胜也打完了钉子,径直走到我面前,拽着我进了里屋。里屋其实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露台,露台接着一座断桥,高悬海上。我看见白色的浪涛拍打礁石,一道紧接着一道。林克胜揽住我的肩膀,说:“你们搞科研的,平时都干点啥?”我一时语塞,想要说些高深的词语,但脑子里全是“磨铁片”“泡水里”“干等着”,不上台面。林克胜看我没回答,就接着说:“我觉得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甩开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说:“因为都很辛苦,多劳多得?”林克胜笑出一口白牙,说大概是这意思,只要用心对待每一棵稻子,每一棵稻子就会结出最好的米粒,搞发明,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应该去研究院当一个科研工作者,但当我再次注意到他的笑脸时,我意识到,林克胜应当是属于大海的。
在我的童年时代,呆头鹅王成也时常会对我说这句话:“林克胜,你是属于大海的。”我总是不以为然,毕竟我家住在镇上的六层居民楼里,距离大海有一千多米远,而许钢就住在鲢鱼浦上。“你怎么不说许钢属于大海呢?”王成回答不了,于是我才知道,这句话是他从小卫口中原封不动学来的。
我第一次见到小卫是在城里的大象鼻子滑梯上,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每个周末,许钢都会从鲢鱼浦那儿偷偷划只小船出来找我和王成玩儿。大象鼻子滑梯是每个孩子心中的圣地,也许因为我们住在海岛中央,而大象则象征着遥远的大地,它很高、很大,有一群高年级小孩儿霸占着它,所以我特意和这群大孩子搞好了关系,只要有我出面,就总能见缝插针玩上两把。也有些时候,我想好好享受藏身于滑梯顶的幽秘感,许钢就会被我派去招惹他们,做做鬼脸、拍拍屁股,把他们引去很远的地方。许钢没什么特长,但只要是我让他干的事儿,他没有一件完成不了。王成脑子比许钢聪明,但不如许钢活络,所以在滑梯问题上没什么建树,不过我相信每个呆子都有厚积薄发的潜质,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派上用场。那天,我们一到大象边上,就看见一个黑瘦小孩儿被堵在一排人墙背后,他往左一步,人墙就往左一步,他往后一步,人墙就往后一步,小孩儿进也不能退也不能,急得原地打转,后脖颈涨得通红。我上前问他们发生什么事,没人理我,我又让许钢找准人墙里最胖的那个,往他腰间戳一指头,竟然也没啥效果。我正准备放弃,王成却突然从我身后冲了出来,飞起一脚,直接把胖子踹翻在地,胖子的魁梧身躯一倒,整堵人墙都被顺势扯到了地上。不愧是王成,出手即是不凡,我兴奋之际回头一看,那个黑瘦小孩儿已经独自冲向大象鼻子,爬了上去,我戳了戳王成,说:“他一点儿没领你情。”王成不出声,看着小孩儿又从大象屁股那儿爬下来,手里捧着本书,塞进他的手里。
我問小孩儿,你为什么要来大象鼻子,他说:“图画书上的大象都是侧着身子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象的正脸是什么样,我想知道它的长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构,是不是和嘴巴连在一块儿。”我又问,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为什么不跑。他说:“如果今天跑了,以后我就更没有机会来到这儿。”说完这一句,他终于抬头看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就是每学期都在我们年级拿第一,在大会上领奖的那家伙。我说:“你知道三顾茅庐的故事吗?”他说:“我知道,这是第一次,但我不是诸葛亮,所以一次就够了。”
这次告别之后,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小卫”,听说小卫的父母都在上海工作,几乎从不回来。第二天,我驾船带着王成和小卫登上鲢鱼浦,许钢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四人在沙滩上站成一个正方形,许钢一只手挠头发,一只手挖鼻子,王成盯着潮水双眼出神,只有小卫望着我,像是在等我发号施令。我说:“不管是《西游记》,还是《三国演义》,主角团里,都至少得有四个人。这四个人里,最重要的就是谋士,诸葛亮有隆中对,你有什么绝招?”小卫说:“我可以帮你们写作业,还可以教你们学化学,你们知道什么是化学吗?”我答不上来,但听着感觉挺像那么回事儿,如果有一天我们出了名,大家都会觉得我们是个科学小组,不是一群混混,我们的主题就这么定了下来。可能是因为那天王成的飞踢太震撼人心,小卫和王成的关系尤其亲密,小卫研究化学的时候,王成就在边上跟着看,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就没人叫得醒他们。我想,既然化学要成为我们的标签,我身为队长就更该多学一些,于是我听小卫上了几个月的课,没学会化学,只学会假装专心,不搭理人。有天晚上他们说起电子,于是我问王成,什么是电子,是不是每种金属里都有电子。王成瞥了我一眼,说,电子就是负电荷。我假装恍然大悟,但负电荷比电子还多一个字,两个糊涂变成三个糊涂。自那以后,我也就没再与他们一起学过化学,我想,刘备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只要有我在,我们就永远是那个独霸一方的小团队,那就够了。
到了我们初中毕业那年,小卫和王成已经开始盘算在海边建一座小实验室,我问他们要做什么实验,他们答了一长串,我一句没听明白。其实我也有一个计划,就是为住在鲢鱼浦上的许钢造一座桥,许钢家是鲢鱼浦挂片实验点的驻岛看守,家里有很多杂活要做,上学还得自己划船。为了替许钢分担家事,王成在岛上学着挂样板,还好那天天气不热,他从早上八点学到晚上八点,我在边上看都看会了,王成却还是手忙脚乱。但王成不愧是个呆子,他连着练了三天,终于成功把钢板系到麻绳上,而且自那以后,他打的结就再没有松过。那天,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打结者EX,可惜这个名字才用了两个星期,我们的小团队就解散了,因为后来王成被拘留了一个星期,放出来的时候,小卫已经被他的父母给接去了上海。自那以后,王成整天行踪不定,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整个腐蚀挂片实验点也都搬离了鲢鱼浦,连带着许钢一起去了十公里以外的馒头山。四人组就这么散了,可他们好像都不太在意,只有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日子。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卫,我想,如果他真的不再回来,乐正光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他们都很聪明,都挺喜欢黏在我边上,还都喜欢吃姜。许钢还在,王成也还在,还是四个人,我脑子里总是止不住冒出些这样的念头,真是痴心妄想。
说到这儿,乐正光拍了拍我的肩,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五天来,他听我讲了很多故事,但很少做出反馈,有时我总觉得他只是在休息,但我转头一看,他竟然在对我微笑,他说:“你给那个长得像机器人一样的铁皮壳子起名叫大卫,就是因为你的朋友小卫吧。”我说:“你是个侦探吗?”但他又不再吭声,坐在藤椅上沉思起来,正在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抉择,让乐正光成为侦探,或者让乐正光成为我的朋友,这也许是一道互斥的选择题,于是我决定把选择权交到他的手中。
我爬出柜台,指向大海的方向,说:“是时候干点儿正事了吧,你是来这儿取样板的,今天天气不错,我的破浪者X-1状态也不错,准备出发吗?”乐正光说:“行,但看你的表情,像是有事相求。这样吧,路上再继续讲讲你的故事,就当是报酬。”我打开工作室的后门,海风扑面而来,断桥下是我的小船,我搀着乐正光踏上层层叠叠的礁石,他真是个城里人,不知小卫去了上海之后,会不会和他一样,连礁石的爬法都忘了。我又看了他一眼,脚步蹒跚,却踩得很准,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就是小卫,也许我的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高中毕业之后,我在海边建起了这座小实验室,因为不知道小卫和王成当年的打算,所以只好发挥我的个人特长,从电器维修开始,尽量往“实验”的方向去靠。为了赚钱,只好再加上小卖部的业务,终于勉强维持下来。两年以前,我告诉王成,说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座小实验室,建在馒头山对面的桥墩子上,你可以来做我的助手,就和当年做小卫的助手一样。王成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日子一直过得不太好,但他没答应我,他说:“不好意思,我从来没做过小卫的助手。多谢您了,祝您生意兴隆。”
初中毕业那年,我蹲过七天的看守所,连续六天,我一言不发,第七天释放时,蹲在公安局门口的算命先生对我说:“小师傅,你是不是姓王?”我不理他,他又说:“王成小师傅,按我的推算,你是要去见你的朋友。”我觉得好笑,不知他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我故意擤鼻涕擤出很大声音,算命先生却假装没听见,接着说:“我一天只算三卦,今天的份都用在你身上了,还是麻烦你听完最后一卦。依我看,你整个人都和桥犯冲,以后能坐船就不要坐车,能过隧道就不要走大桥,不然恐怕会有不幸。”说完他不再出声,夕阳下一片死寂,我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扭过头来让他再说两句。他说:“我这三卦算完了,接下来就只能随口聊聊。你认识海洋大学的蒯建中教授吗?他家住在滨海别墅区,房子很大,我经常在那儿给人算命。我一共给他算过三卦,第一是他的名字,第二是他以后能成为一个化学科学家,第三是他根本不懂化学。我一说完,他就要请我去他的大房子里吃顿饭,他去买几个菜,我先进屋休息休息,后门没锁,直接开门进去就行。可能是走错了房子吧,我躺在大沙发里等了两个多小时,等来两个警察,说我入室行窃,查了我两天。”我说:“那你挺无辜,不像我,我是真的偷了东西,偷东西是为了造桥,不知你是怎么猜到的。”
一周之前,我有三个朋友,他们各有各的名气。小卫,每次考试都拿第一;
许钢,家里有一座小岛;
但最有名的是林克胜,因为他长得帅,还讲义气,是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们四个从上小学时候就是朋友,后来考上同一所高中,校舍在舟山市中心,离我家还挺近,但许钢住在鲢鱼浦上,每天划船来回,早上五点就要起床。林克勝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头一回想干一件大事。我们要给许钢造一座桥,从鲢鱼浦通到岸上的大桥。”我们纷纷赞同,不过材料费是个大窟窿,林克胜让小卫出个计策,小卫不吭声,于是我抢先说:“许钢家周围挂了那么多的铁片,摘下来卖掉几个也没人能发现。”没有人同意,也没有人反驳,于是林克胜站在礁石上,开始分配任务:林克胜担任领袖,负责画设计图,同时负责大桥建设的整体规划;
许钢是鲢鱼浦的主人,肩负着地形勘探的重任,还要给大家打掩护;
我可以向家里多要些零花钱,顺便负责购置材料,搬运到岛上;
最后是小卫,可以做些计算工作,但军师更重要的职责是奇策偷袭,所以偷铁的重任,只能落到他的头上。
说真的,小卫干不了这活儿,他没啥力气,跑步也不快,但小卫从来不对我们提出反对意见,只知道点头。林克胜志得意满,许钢对他言听计从,我想,能保护小卫的就只有我。回家之后,我单独找到小卫,对他说,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那时天已经黑了,我看见他冲我点头,总觉得他眼眶有点儿湿,不知是不是台灯在他眼角晕开的白光。我想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之后,你给我讲讲什么是晶体结构,在家好好备课吧。
不知小卫后来有没有把这节课给备好。我回到城里之后,第一个去的就是小卫家,却只看见一队搬家公司和一个空屋子,搬家公司说是要搬去上海,上海不远,但我也去不了。我冲进他家,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翻出那本《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打开封面,第一页写着小卫的名字,还写着我的名字。
二年级的时候,我是方圆一里内闻名的聪明孩子,为了维护聪明的形象,我拿了我爸的化学课本,坐在院子里假装读书。小卫在院子里遇到我,脑袋凑到我肩膀上跟着读,我问他读懂没有,他说半懂。我说,那你比我厉害,我是半懂的半懂,这本书借你吧,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去大象鼻子,你就在那儿还我。我从没见过比我更聪明的小孩儿,我心想,等他把书还我的那天,我要好好考考他。他拿了书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个星期六,他把书藏在了大象鼻子上,七八个想要登上大象鼻子的大孩子全被他一个人拦了下来。他等了我两个小时,可当他把书交还我手的时候,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准备好的三个难题一个也没说出口,因為他在封面上贴了一张便条:第二十页上的笔记写错了。那是我爸做的笔记,在他念大学的时候。
我一直相信,小卫的沉默就等同于承诺,但其实,沉默就是沉默。小卫走了,他的房间变成一摞纸箱。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打开《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前六十讲小卫都教过我,没什么难度。于是我直接翻到第六十一讲,一共四页纸,翻来覆去,读了两个小时,然后合上书,闭上眼,我想起标题是“氧化反应的更多种形式”,剩下的,一个字也没记住。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化学天才,甚至也算不上化学爱好者,我喜欢化学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卫。我总是想,小卫是个天才,如果我也能成为一个天才,那该多好啊。但小卫已经走了,我再也不知道天才的未来该是什么样。
因为偷铁的事儿,我的高中把我退了学,第二年我重新考高中,只考上一所次一等的学校,是海洋大学的二附中。有时候我还会在路上见到林克胜,他每次都把我拦在半路,问我说,当年你和小卫要在海边建一座实验室,不知具体是什么实验。我装作不想回答的样子,其实是回答不了,早就忘了。倒是有个问题我很想问问他,那是蒯教授说过的一句话,叫作“科学研究就像种田”。我想,种田是这世上最平凡的工作,而科学研究是这世上最神圣的工作,两者无论如何都不能相提并论。林克胜小时候种过田,也许他能解读出其中深意,可我每次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走,也许是他总喜欢提起小卫的缘故。
蒯教授年纪不大,但很显老,他在海洋大学研究金属腐蚀,这是一个繁杂而充满未知的领域,但在那时,我对腐蚀的认识就是鲢鱼浦。那艘往返于鲢鱼浦的破船,满身锈斑,但每天都能在海上跑几个来回;
鲢鱼浦上的那些铁板,看着光洁发亮,却被各地的实验员们当了垃圾。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对蒯教授说了这段话,他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可能只有船沉到海里的那天,我们才能知道它是真的腐蚀了。蒯教授拍了拍我的肩,带我坐上车,一路开到滨海别墅区。那是他的房子,总共三层,还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灯光若有似无,几乎看不见路,四周挂满摇摇欲坠的钢板、钢管、钢锭,有些还挺光鲜,有些已经看不出钢铁的样子,锈得像块破布。蒯教授说:“给你安排一个任务,以后你每周来一次,记录一下所有样品的状态,不会太麻烦,也就四五百个样品吧。”
只有要求,没有回报,一般来说,没人会答应这样的胡话。我站在枯萎的铁板中央,却抬不起脚步。水汽涌进我的鼻腔,这一瞬间,我想起了好多事儿,我想起小卫皮肤很黑,为了变得和他一样,我每天都在沙滩边上晒太阳,却始终没法像他一样变黑,而是红肿、脱皮。如果我每天都在地下室工作,皮肤一定会越来越白,小卫留在我身上的印记也会渐渐消失。我还想,如果我不再试图成为一个科学家,是不是就能开始新的人生?
离开看守所的那天,那个算命的对我说:“你现在已经过了人生中的一座危桥,就不要再想着回头。”我说:“你不是一天只能算三卦吗?”他说:“我的一天是从下午四点开始的。”
我打开我的夜光手表,那时正是下午四点整,隐隐的蓝光映出刻在铁板上的编号:BM1169。这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数字和字母,没有人会记得它,就好像小卫不会记住平凡的我,王成是一个好普通的名字,但它,依然是我自己。于是我看向蒯建中教授,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在那之后,我的生活越来越忙,白天上课,晚上在蒯教授的地下室里整理样品。我把各种钢铁分门别类地归整在一起,腾出了不少空间,蒯教授就又陆陆续续运来新的钢铁,把地下室填得更满,一两年之后,地下室里终于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再到后来,我就总是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铁架子上,左手捧着钢板,右手拿着笔记本,一个晚上就这么悄然溜走。有时蒯教授会来地下室看我,说:“最近有没有什么疑问。”我说没有。他就说:“多提问题,你的知识才能不断升级。”但他不知道的是,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提出问题的能力。我的观察记录写满了十来个笔记本,字母和数字是抄来的,钢铁的形态描述也是抄来的,日期,当然更是抄来的。我就只是排列组合,不断地排列组合,先吃饭后刷牙,后吃饭先刷牙,再到一边吃饭一边刷牙。蒯教授说,也许有一天,当我穷尽了这世间的一切组合方式,我的笔记本就成了万物的辞海。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因为日期每天都在改变,我的记录是永远不会重复的。
重复的工作进行了五六年,有天清晨,蒯教授派我去一趟馒头山,听说他要去开一场很重要的大会,回来之后,我们就能拥有一片真正的试验场地了。我心里有点儿高兴,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好久没有离开过地下室和笔记本。我坐着教授安排的快艇上了岛,迎接我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穿一套衬衫和西装短裤,但是没穿鞋,脚踩在沙地里。他说:“王成,更白了。”我抬头仔细看他,才认出他是许钢。许钢说:“前几天,小卫来过电话,他要到馒头山上来调研,今天你也来了,挺好。小卫研究金属腐蚀,是个科学家。王成,你是科学家吗?”我看着他细长的脸,总觉得他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天边挂着个火红的太阳,压得好低好低,几乎要把我给一口吞没,我拉开外套的拉链,用手掌往脸上扇了扇风。许钢说:“这样,手机号码给我,好久没在一起了。”他向我迎上两步,我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半只脚踩进了海里,我说:“不行,不用,他肯定挺忙。别的都算了,这样吧,你就帮我请教他一个问题——”说到一半,我脑袋发晕,可能是晕船,许钢用他沾满沙土的手搀住我,我说:“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像种田一样,许钢重复了一遍。我说,对,像种田一样,你帮我把这句话带给他,然后再问问他,我这样干,是不是永远也没法成为和他一样的科学家?
回到蒯教授的别墅时,他已经开完大会,正在厨房里煮一锅黄鳝,鳝鱼早就死了,我却总觉得它还在跳。我站在厨房门口,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您。”蒯教授说,这是你第一次向我请教问题。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眶发肿,但我没有在意,只是问:“我以后能成为一个科学家吗?”蒯教授一个颠勺,翻出一阵浓郁的酱香,然后他关上火,油腻的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他说,有个办法,你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家了。
自我有记忆起,我家的墙角就放着一把锄头,木杆子很粗、很长,顶上的铁片却很薄、很小,长满黑锈,像是一撮刘海,挂在一个秃了一半的脑袋上。我两个月大的时候,我爸提着这把锄头下地,邻居看到了就会来找我妈,说:“我看你们家老蒯提着把破锄头到处走,我跟他说,往东二里地老刘能修,他不理我。”那时我妈正在给我喂奶,一脚把邻居给踹了出去,说,你们不懂,这种带把的东西,都是越用越好用。不论她说得对或不对,那天之后,我爸就再没回来,只留下这把锄头,一头挂在柳树上,一头没在河道里。
十四岁那年,我和我妈在家编竹篮子,我劈竹子,我妈编,编到第三个篮子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其实院门开着,家门也开着,门外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兼化学老师,另一个是个光头。光头给我一张奖状,上边写着:“蒯建中,浙江省少年科学家,一等奖”,他对我妈说,以后你儿子就要去杭州念高中了。我听了觉得害怕,说我不去杭州,我当不了科学家。班主任瞪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个屁。我低头不响,于是他弯下腰,沉下声,说:“学成以后,你就能造飞机、造轮船、造大桥,再好好考虑考虑吧。”这十几分钟里,我妈一声没吭,直到他俩走远,我妈才流下两行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把我牵到河边,这条河近两年枯了不少,现在已经很难把人淹死。她说,生你之前,家里来过一个算命的,说我们家人和桥犯冲,能蹚水过河就不要走桥,你爸不信,后来桥断了,他掉进了河里。我妈是个踏实的女人,很少说话,我想她的意思是,我成了科学家以后,一定要造好桥,造怎么也不会断的大桥。临行的那天,她给我烧了一条红烧黄鳝,黄鳝,长得就像一座桥。
我拿到少年科学家称号,是因为一个课题,叫作《锄头耐用度与造型的联系》。我在我们村和隔壁四个村子找了几十户人家,记下每一把锄头的形状、使用年限,还有损坏的部位。光是调查,没啥思考,其实就是交个差,光头却说他从没见过初中生能写出这么充分的调查报告,后来,我参加了三次全国化学竞赛,没有拿奖,就回到了舟山念大学。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村里,回来的那天,我妈又给我做了那道红烧黄鳝,放了很多大蒜的那种。平日里,她依然每天坐在屋里编篮子,我想帮她劈竹子,她却说,你是个科学家,不该劈竹子。我说没事儿,其实研究大桥和编篮子一样,都有很多重复劳动,她却有些恼怒,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竹子丢在地上,说:“什么篮子,什么大桥!”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没再回答。临行那天,我想让她知道我这两年学了不少,于是我说,竹子的纤维很長,一丝一丝,中间都是共价键连接,共价键,是世界上最结实的桥。
这是我和我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几个月后,她突然犯了肝病,倒在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才被人发现,直接就下了葬。我回到家,看见桌上摆着半个篮子,每一缕竹丝都很细很细,像线一样,我提起这半个篮子,它一下散成一个绣球,哗啦一声落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座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变过,土黄色的墙壁蒙着一层灰,头轻脚重的锄头静静伫立在角落,院子里层层叠叠摆满竹篮,篮子里堆着一层落叶。我叫了一辆卡车,把竹篮运到市里卖给了批发商,赚到的钱刚好够付运输费。自那之后,我就像很多真正的科学家一样,读研究生,读博士,去海外镀金,然后回到大学当讲师。我三年之后升上副教授,成为金属腐蚀课题组的负责人,手下管着四五个学生,每个都比我聪明得多,都比我更像一个科学家。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什么篮子,什么大桥!”我想,在她的心目中,编篮子与造大桥是天壤之别。但那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只是把钢铁切成小片,从这头运到那头,没有科学,没有公式,没有论文,只有重复。有一天傍晚,我在家门口遇见一个算命的,他说我以后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但是我不懂科学。我觉得他说得真对,于是让他成了我手下的一个杂工。那年我四十三岁,刚当上教授,并且确实不懂科学。
其实我对金属腐蚀这个领域没什么感情,我考上大学那年,光头老师说:“小蒯,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踏实肯干。”他的意思很明白,我除了踏实肯干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优点,于是我听了他的建议:金属很重、腐蚀很漫长,所以金属腐蚀是最适合我的专业。我当年的同学们大都喜欢创造,总想要发明一个把金属变轻、把腐蚀研究变快的方法,但没有一个成功,我的学弟、学生,也都是一样。直到我当上教授那年,系里来了一个叫王成的小孩儿,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他家有两艘船,没生锈的那艘沉了,满身锈斑的那艘还开得挺好。我问他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他说,只有船沉了,才能证明船会沉。我觉得他说得真对,所以带着他进了我荒废已久的地下实验室,让他记录钢板腐蚀数据,每周一次。几百块钢板全都记录一遍,一个星期也就过去了,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王成就这样干了八年。
两年前的春天,我接到大桥局的会议邀请,他们准备在舟山建一座连接几个小岛的组合桥,形式类似环城高架,名叫“七岛大桥组”。在小岛之间架桥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跨海,必然会遭到海水和海风的侵蚀,一般的碳钢不过几个月就会生锈,低牌号不锈钢也就能支撑个七八年,高牌号不锈钢则没有先例,我正是要为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出发参会之前,我做了两个准备。第一,是花了两年的实验经费在馒头山准备了一片试验场地,王成已经在替我操办;
第二,是写了一份演讲稿,演讲稿的主旨是:严谨是工程的根本,安全是大桥的基石,要想证明一种钢铁在海上一百年不生锈,就得让它在海上待上一百年。这话听着有点儿哗众取宠的意思,其实不是,我们之所以认为身边的大楼的安全期限是八十年,是因为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大规模使用至今也不过八十多年。说到这儿,会场必会陷入僵局,毕竟没人能为一座大桥等上八十年,但耐蚀性认证又不可或缺。我提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下一步就是亲自把它化解。现在,我的地下室里已经积累了十年的数据,只要不终止试验,就能提前十年预知大桥生锈的时间,十年,对于筹备全面维修重建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大桥建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会议当天,一切发展正如我所料,演讲完毕,台下掌声渐渐响起,总工程师走上台与我握手,说:“谢谢蒯教授的良苦用心,我从您身上看到了科学家的严谨。”我说:“我也要感谢您。我小时候有个梦想,就是造大桥。我觉得,做科研就像种田一样,很久以前播下的种子,今天有了收获的机会。”站在讲台中央,我想起上次回到村里,我家的破屋依然伫立,锄头倚在墙角,通体漆黑;
田间小溪上依然悬着一座断桥,两根木桩间,只剩一根烂透的麻绳,河里没有鱼,更没有黄鳝。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没有科学,只有亲身实践。我还想起我掉进河里的爸,想起我妈,想起我班主任,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等到大桥建成的那一刻,一切答案都会明了。让事实证明一切,这正是科学的真正含义。
就在最后一刻,在潮涌的掌声中,透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我定睛看向台下,他染了一头黄毛,眼睛挺大,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个话筒,开关没开,但声音依然清晰,他说:“各位老师好,我刚才简单计算了一下,要证明一百年的耐腐蚀性,只需要大约七百五十天的时间。”我问他是什么人,这话又有何根据。他说:“我是孙老师的学生,乐正光。”紧接着就讲出一大堆外国人的名字,字母、数字、公式,我想会场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但不知为何,我对这个毛头小子的发言毫不怀疑。
乐正光说,他的师兄戴维曾经发表论文,证明了点腐蚀可以用于表征其他类型腐蚀的发生时间,同时,孙老师最近开发的点腐蚀加速实验技术已经比较成熟,目前能稳定做到十五小时实验模拟一个月实海环境,现在他们两位正在调研实际情况,大约一周内就能给出最终结论。语毕,会场鸦雀无声,只等我的答复。他只是一个学生,其实我不必那么认真,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握紧话筒,手心冒汗:“但是,你用到的大量理论在实践中还是会有偏差,实海测试,仍然非常必要。”我不知自己脸色如何,语速是不是太快,但乐正光微笑着对我鞠了個躬,说:“您说得没错,我们会考虑同时进行两种实验,谢谢您了。”
我在掌声中走下台,掌声却并不属于我,我望向那个金毛,他端坐在会场最后一排,面无表情,宛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我躺进椅子里,闭上双眼,深呼吸,这样的结果并不出我所料,但我相信,等到大桥建成的那一刻,一切答案都会明了。
我和林克胜坐在柴油船上,发动机突突地响,我坐在板凳上上下跌宕。他左手掌舵,右手往嘴里送云片糕,时不时也给我递上一片,没啥味道,但里边有核桃,是脆的。他一路上又讲了不少小故事,来来回回,就是他那三个朋友,那个叫小卫的,听着是少年天才,还有那个叫王成的,不知怎么就想要当科学家了。我说你们这儿的人都什么毛病,一个个都要当发明家、科学家,就不能来点儿实际的吗?林克胜说:“有机会和他们认识一下,光哥你就知道了。”我说,我全名也就三个字,乐正光,叫哥就没必要了。
林克胜和他的弟兄们今年都是二十八岁,我今年二十四,按理说我可以管林克胜叫哥,但论心理年龄,他该叫我小叔。十四岁那年,我从一所乡镇中学考上上海最好的高中,镇上几十个人一块儿欢送我,堵在一条二车道马路中央。有个老人说我以后会成为总理,他儿子则认为总理有点儿过了,但总经理没问题。我说,这些我都没兴趣,我以后就想当个科学家。那时候我是真心这么觉得,所以很快就成了化学实验室的常客,科学家就该待在实验室里,这是人民群众的朴素认知,也是我的美好幻想。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实验室做晶体生长,脑袋伸进通风橱里,这是个错误操作,但反正四下无人,窗外很黑,灯光很亮。实验老师突然往我肩上拍一下,吓我一跳,但他是个临时工,在学校地位很低,所以我只是看着溶液浸透滤纸,一滴一滴落进烧杯,没打算理他。这是个年轻的胖子,手劲很大,他说:“化工厂里,工人只要在控制台上按一下,几十吨塑料拉稀一样往下掉。还有大学里,就一个傻×实验,来来回回做上几百遍,最后他妈就变成一张破表。”虽说这人态度一向恶劣,但也没一气儿说过这么多脏字,我想他也许是失恋了,于是应和着问他,那新材料如何。他说:“新材料?我一个烧杯,里边二三十种新材料,就看你想不想要。大学四年,硕士三年,我学了七年有机合成,写了四篇论文,第一篇说我的新材料能用,第二篇又说它不能用,第三篇说其实还是能用,第四篇说用不用两可,对环境有要求。太他妈傻×了,还不如当个老师呢。其实我还写了第五篇,老套路,就是在同一个圈里打转转,所以干脆送给一个本科生,结果发表在材料学最好的刊物上,听说那家伙现在去美国读博士后了。”说完这句,戛然而止,他猛地站了起来,踱出门去。
后来,我再没见过这个实验老师,教导主任说他被辞退了,因为他的简历上说自己是个党员,实际上却只是个入党积极分子,诚信有问题。我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四篇论文倒是真的,但都是英文,我就看了个开头,没啥意思。
我说:“所以,从十五岁开始,我再没想过要当什么物理学家、化学家。”林克胜问我:“可你现在搞这些研究,以后不也得当科学家?”我说,没这个想法,刚才那个故事的意思是,科学可遇不可求,五篇论文,谁也不知道哪篇才是真有价值的。我来这儿,是给七岛大桥组的钢材做个可靠性验证,这是运用科学,不能叫研究科学。但运用科学也有诀窍,当时和我们竞标的有一个海洋大学的蒯教授,他提出的方案是,在大桥边上,提前十年放一批铁片,铁片一断,就说明大桥十年之后会断。你觉得这叫科学吗?这叫刻舟求剑。他就像晚秋的稻子,稻米已经很少,秸秆却越来越长,所以我毫不犹豫把他给割了,但我其实不喜欢割稻子。半年以前,我写了一篇论文,把我师兄的研究推翻了,而且是无意的。我师兄叫戴维,他很认真、很有天赋,只是运气不如我,所以延迟了一年毕业,听说现在抑郁了。我想,如果搞科研就是要把别人给搞抑郁,那我宁可不干这一行。
船头微风吹拂,林克胜一把把我拽到他身边,拿他的大手拍我的背,说:“一码归一码,把他搞抑郁了不是你的问题。凡事向前看,我帮你想办法,让他好起来就得了。”这话一出,我突然有点儿想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并不是多复杂的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尤其让人心动。我说,这些天多谢你了。林克胜说,不用,都说了向前看,过去的事情,就当它不存在。我抽了抽鼻子说对,就当不存在。林克胜傻笑一声,把我的背脊牢牢勾住,一边捏着我的胳膊一边说,太好了,那我还有一件过去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就当它不存在。
停顿一秒,林克胜深吸一口长气:“大概一个星期前吧,你今天准备取走的那批样板,你知道的,就是你拿来做什么橋的实验的样板——它们全都,全都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我说,“请问,林克胜同志,那你怎么还没不见呢?”
时间接近正午,白日昭昭。馒头山上有座小楼,是许钢的家,面积挺大,家具却没几样。我坐在客厅中央,左边是林克胜,右边是个穿着船工衣服的黝黑男人,应该就是许钢。另外还有证物若干,包括麻绳、铁架、从铁架上敲下来的一盆藤壶,全部摆在我的正前方。人证物证俱在,我却找不出什么线索。林克胜拿着个扇子假装给我扇风,小嘴不停,“消消火、别着急”,翻来覆去,全是废话。我让他赶快闭嘴,隐瞒不报,情节已经非常恶劣,竟然还想继续打马虎眼。许钢倒是态度不错,上蹿下跳,急得团团转,但也只有态度不错,两个破本子上字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只能看清几个红圈,圈上拉出箭头指着两个字,“丢了”。林克胜踮着个脚凑到我身后,下巴顶在我的肩上,我一把把他拍开,说:“别浪费时间了。先来说说我找到的线索,你们俩专业搞挂片实验有些年头,能跟我讲讲这片海域里哪种形式的腐蚀发生概率最高吗?”
许钢支支吾吾,林克胜目瞪口呆,眼神像气球似的飘到天上,看他们的表情,恐怕是脑子里真没装货。这样一来就排除了他们俩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因为这起连环盗窃案有一个常人很难发现的规律,就是所有被偷走的样板,在海洋中最先发生的腐蚀类型,都是点腐蚀。
“所谓点腐蚀,就是只在一个点上发生的腐蚀,像是针扎一样,看着没多大伤口,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段话我和戴维也说过一次,他却认为钢铁和人类有着根本性的差别,他说,人体与世界有着无穷多的联系,每天都有新的细胞诞生,每天都有旧的细胞死去,死亡,是循环的终结;
但钢铁是静止的,它就像一个氢气球,里面是氢气,外面是空气,只要扎破一个小孔,气球就消失了。
我是自那以后才知道,所有钢铁表面都有一层膜,这层膜里,是只属于钢铁的小小世界,但只要有一个小孔,让钢铁与大气相连,两个世界就成了一个世界,小小的钢铁在无垠世界中消逝无踪——这就是点腐蚀的真正含义。戴维可以说是我的启蒙导师,领会到这一点后,我立刻开始深入研究点腐蚀。可惜我实验功夫不到位,钢片四周总是留着一道小缝隙,七八个月过去,我才发现自己研究的其实都是缝隙腐蚀。举个例子,这就像是林克胜本打算做一桌全蟹宴,结果刚炒完第一道葱姜梭子蟹,就发现蟹已经用完了。说到这句,林克胜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起来,说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这就是个比喻,但你要真有这想法也不错,多努力努力,希望我能有幸享用这顿大餐。但转念一想,以林克胜的厨艺,要真做起全蟹宴,指不定还得往蟹壳里打几根钉子。想到这里,顿觉有些好笑,但扭头一看,许钢正坐在一边,两只胳膊撑着脑袋,眉心都揉成了红的。
突然没了笑的心思,继续讲戴维的故事。后来他也到馒头山上来过一次,那时候实验还没开始,大概是为了考察海水环境,但我觉得其实没什么考察的必要,毕竟这些钢最终也就是要用在这片海里,原汤化原食。林克胜眼睛一瞪,扯起嗓门大喊一声:“这片海里?”我说你这人嘴上说着想给许钢造桥,真要造了你倒不知道,七岛大桥组明年就要开工了,这七岛里的第一座,就是馒头山。如果样板真找不回来,实验可能就得从头开始,但无非也就是延期一两年吧,反正你们已经从读书的时候等到了现在,也不差这一会儿。
林克胜没有回答,只是张了张嘴,双眼瞪着大理石地板上沉默无语的藤壶。许钢反倒是抬起了头,看向我,视线既涣散,又集中。我说,许钢同志,想起什么了吗?许钢仍然闭口不答,于是我也不再说话,盯着人员登记表上的每一个字来回地看。“既然没有,那就让我来说说我最怀疑的对象吧。”我站起身,拂开林克胜的指尖,踱到许钢的面前,穿堂风把我的头发卷成一个旋涡,但许钢几乎没有头发,所以是静止的,现在,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近三个月内,这个叫王成的家伙上岛七次。既然这是取样记录本,那么,馒头山挂片点管理员许钢同志,我想知道他取走的样板分别是哪些牌号,经过哪些表面处理,挂片时间又是多久,可以请您回答这个问题吗?”
第一起失窃案发生在7月16日,发现人是来自北京科技大学的两个硕士,一个是白面书生,一个是双下巴。那天下着小雨,我建议他们等几个小时再出发,双下巴却说:“许钢师傅,我们已经是第三次取样,不用劳你操心。”我把船停在浮标边上,白面书生抄起铁钩子,把浮标连带着底下的麻绳一块儿往上拽,拽出一连串的海草,海草上还长满贝壳。双下巴说:“才五年就腐蚀成这样?”白面书生拨开海草,里头单是光秃秃的一根麻绳,绳上还打着几个空荡荡的死结,铁片已经没了。
林克胜的结论是,浮标位置离岸太远,容易遭遇鱼群,挂在绳上的铁板被鱼头一个一个撞进海底,找不见了,北科大的张教授不太认可这个说法,但也没有追究。可是后来,8月7日,又有一组样板消失不见,中南大学送来的三十六块不锈钢,十八块挂在海底,十八块挂在海面上,位置离得很远,却在同一时间消失无踪。第三次,9月12日,中科院金属所也丢了六块大气环境样板。大气环境样板总数不下五百,却只有这六块消失不见,完全不合常理。
这两段话,林克胜监督着我练了四五次,幸好没有忘词。乐正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答非所问,但是不错。还有别的吗?”我看了林克胜一眼,他虽然神情恍惚,但还是给我打了个暗号,先是点头,再是摇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可以说出任何我想到的故事。
那是个夏日的正午,海风把小岛都给吹得披头散发,我接到两个任务,一个来自林克胜,一个来自我的父母。我父母去台州参加远房亲戚的婚礼,留了个船夫在岛上做看守,他们说这船夫喜欢喝酒,人不靠谱,我得保护鲢鱼浦,别让海里的样板遭了贼。他们每次出远门时都这样说,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林克胜和我们一起商量了在鲢鱼浦造桥的计划,我的任务,就是配合小卫把样板全都偷走。
林克胜喜欢把我们四个比作三国人物,他是刘备,小卫是诸葛亮,我没读过《三国演义》,但我知道张飞是次一等的角色,没什么特别,就是跟对了人。林克胜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总想着要干一番大事,直到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件。这座大桥是我们友情的证明,也是我们一炮走红的起点。记住,失败一次还有机会,但不能受伤,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大家,全靠你了。”
天气好热,我满脸是汗,林克胜和王成已经回家,小卫跟着我一块儿走出厨房,一边问:“许钢,你有没有一个这辈子一定要做一次的事情?或者说得俗气一点,有没有梦想?”我想了想,发现没有,但如果小卫告诉我一个正确答案,那我也可以有。我给小卫煮了碗面条,汤里放一把蛤蜊,壳很大,肉很小,还放了很多姜,小卫喜欢吃姜,他的小脸埋在碗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问小卫,这些铁板被偷走之后,会到哪儿去。小卫说,大概是废品收购站,然后可能被炼铁厂买走,炼成另一种钢。
我说,那偷东西的人呢?小卫摇摇头,他也不知道,盗窃判刑,根据金额决定。
我说,那这些铁板有金额吗?小卫说那当然,我们偷铁板,就是为了卖钱。
我说,所以,我们偷了铁,就有了金额,有了金额,就会被判刑,对吗?小卫不说话了。我和小卫的对话总是这样,我问,他答,如果他不回答,就意味着我说对了。小卫是我们这儿最聪明的人,我没法做出决定的时候,他总能给我一个最终答案,如果小卫没有上岛偷铁,我也算是成功保护了他。我说,判刑不行,我送你回去吧,你不要再上岛了,如果你再上岛,我就会把你赶回去。小卫点着头,眼眶有些湿润,我想是因为面汤很烫,蒸汽凝结在小卫的脸上,看着就像眼泪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到海滩边散步,船夫躺在沙滩滩头,船头摆着两个空酒瓶子,晃荡晃荡,昨天的锚绳挂在东边的木桩子上,今天却到了西边,而且绑得很马虎,潮汐正把船一寸一寸往海里吞。我赶紧蹚着水爬上船,解开锚绳,踩着发动机,从鲢鱼头驶到鲢鱼尾,一路风平浪静,但拿竹竿一探,水底下的钢已经少了一大半。小卫说过,这些钢铁是有金额的,而且在鲢鱼浦上比在废品站更有金额。这句话有些复杂,但我想他的意思就是,我应该把这些被偷走的铁板找回来,这其实没什么难度,因为所有铁板上都刻着“中科院金属所”六个小字。我们这是个小城市,我跑了三家废品站,然后等了几个小时,犯人就被找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犯人是谁,但是已经晚了,因为这些钢板是有金额的,所以王成被判刑了,判刑是一件很坏的事情,这个我知道。
因为这起案件,我父母和那个船夫都被撤了职,实验点也迁到了馒头山,搬迁工作总共花了三年,直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正好又要招一个新守岛人。面试考官问我应聘的理由,我说:“我犯过两个错误,都和这座岛有关系。一是让铁板丢了,没有完成我父母的任务;
二是让我朋友被抓了,没有完成林克胜的任务,我是来弥补过错的。”面试官说:“如果以后还有面试的机会,不要把实话都说出来,还好应聘的只有你一个人,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就这么当了七年的守岛人,再也没有犯过一次错,现在的馒头山比当年的鲢鱼浦更大、更整洁,完成了更多的科学实验。馒头山替代了鲢鱼浦,但王成是个人,人是不能被替代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小卫当上博士之后,有一次来馒头山实地调研,他长高了,也不那么黑了,很像个博士的样子。我对小卫说:“自那以后,我只见过王成一次,他皮肤惨白,被岛上的太阳一晒,就几乎要晕倒。”小卫说:“他以前身体很好,可能中暑了。”那天其实不热,但是太阳很大,王成还穿了罩衫,穿了长裤,所以有点道理。我又问,像种田一样搞科研,是不是不能成为科学家?小卫说,这个比喻很好,但和成为科学家没有联系。他说话不带情绪,可能科学家都是这样,精确,直白。其实,我是想让小卫帮帮王成,王成真的很想成为科学家,但小卫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他明白了,毕竟小卫是最聪明的人,所以我想,他是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我。
再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该不该说,乐正光却已经打开手机,海洋大学材料科学系官方网站。蒯建中课题组人员名单里,排在最后一位的名字,叫作“王成”。乐正光说:“谢谢你了,住在岛上也挺辛苦,有空来上海玩,我带你吃全国最好的黎巴嫩菜。”
乐正光站起身,往门外迈步,我急着张开嘴,却一时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比如,我去了岸上之后,这座馒头山谁来看守?如果王成又被抓住,这次会被判刑多久?他走了四步,我就想到了四个问题,这是我十年来头脑运转最迅速的一次,我喊住正跨过门槛的乐正光:“你一回去,他就来了。我给王成的信号是,林克胜的柴油船到港,他就出发。”“是林克胜的柴油船,而不是林克胜开着柴油船?”乐正光没有回头,而我用点头回答了他,他好像能够看见似的,紧接着说:“那就由你开着林克胜的船回到岸上,我们守株待兔。”乐正光抬起手,呆坐在一边的林克胜看见他的姿势,也缓缓抬起了手。乐正光凑上前去,与林克胜击掌,掌声有些沉闷,然后他抓住林克胜的手,把他拽了起来。空旷的大厅里只留下我一个,穿堂风呼啸而过,击中了我空荡荡的头颅。
蒯教授问过我,一个人诞生的方法有几种。我说是两种,顺产和剖宫产。他又问,那死亡的方法又有几种。我先想到刀枪、毒药,又想到疾病,发现没有尽头。死亡是无法归类的,腐蚀也是一樣,蒯教授说,王成,你有一句话打动过我,只有船沉了,才能说明船会沉,腐蚀也是一样。这是真理,科学家就是要把真理传达给每一个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腐蚀,只知道生锈,蒯教授的地下室里,那几百块铁板都是在等着生锈。在海洋大学,只有蒯教授会把他的样品放进别墅地下室,其他教授都是放在岛上,或者放在楼顶,这都是用经费换来的,蒯教授没有经费。人也是用经费换来的,所以蒯教授也没有人,别的教授手下多少有几个讲师、实验员,还有很多学生,但蒯教授只有我,还有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只负责做些杂务,比如倒垃圾、交水费。算命先生和我说过,蒯教授能当上教授,完全是因为他年纪大了,院长不忍心把他赶走,他也一样,能在蒯教授手下当值,是因为年纪大了。我不太相信,因为那天他已经算过三卦,算命先生每天都只能算三卦,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规律。
算命先生其实是个普通的男人,长得很老实,但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穿上破破烂烂的袍子,再戴上一顶灰白色的帽子,手里拿一根幡,说是幡,其实就是根木头棒子,挂了片白布。和他走在一块儿的时候,路人总会用同情的眼神瞟我,但我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问他为什么要装神弄鬼,不能好好做一个普通人。他说,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以前是个农民,后来跟着江湖骗子学了算命,江湖骗子是假的,他是真的,后来又跟着蒯教授搞科学,蒯教授是假的,他是真的。我不许他继续诋毁蒯教授,蒯教授是个极其严谨的人,所以大智若愚,但真正的科学不是奇技淫巧,没有捷径。算命先生说,蒯教授把你调教得很好,他有句名言,“搞科研就像种田”,你种过田吗?我骗他说种过,无非就是播种浇水施肥收割,他一眼就看穿了,说我骗人,骗人很好,不论是科学还是算命,都要骗人,但骗了人就不能被识破,你还太嫩。
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鲢鱼浦对面的桥墩子上,那是林克胜用他攒下的几百块钱造出来的,就是几根铁柱,插在地里,涨潮的时候则是插在水里。鲢鱼浦荒废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人驻足,只有汽车在背后的公路上呼啸而过,从不停歇。算命先生把三轮车停在路边,脱了鞋子,走进海里,手上提着两块钢板,一块是SS2205,一块是SS2507,都是很高级的不锈钢。他一直往前,直到海水触碰他的膝盖,他松开双手,铁板落进浑黄的水中,消失不见。我差点喊出声,但是没有,他回过头来看我,說,不错,你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不出声,心想我知道个屁,这么好的钢就被他丢了,如果放在地下室,它还有几年的数据可以记录。他翻过礁石走到我面前,抄起木棒开始作法,说是作法,其实就是颈椎运动,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他说:“据我推算,馒头山上有一批样品,是蒯教授最急缺的牌号,来自上海,一个叫小卫的人送来的。”
上初中的时候,小卫和我做过一个约定,以后我们要一起建一个化学实验室,谁先成为科学家,实验室就叫谁的名字。我一口就答应了,因为小卫实验室这名字确实不错,但现在,我改了主意,王成实验室这个名字,其实更加霸气。我继承了算命先生的破船和木棒,还比他多了许钢这个朋友,要拿到几片样板是很容易的事,今天已经是第八次了。林克胜的小艇还没到港,我就发动起了马达,小船跌跌撞撞地冲进大海。今天要收集的样品主要是300系不锈钢,虽然并不稀有,但是泛用性最广,批量也比较大。七天前,我从小卫的样品架上找到一批超强奥氏体不锈钢,它们在海水里浸了接近两年,却还是光洁如新,就连附在表面的藤壶都没能将它损伤分毫,虽是好事,但超强奥氏体实在太贵,只能说是理所应当。这么一想,小卫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科学家,毕竟样品种类单一,时间也很短,与我相比没什么竞争力。现在样品已经被我拿走,他连手头这点儿可怜的信息也丧失了,可以说是必败无疑。
想到这儿,我脑子一愣,突然记起那本《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最后十讲我直到现在也没学会,但这也不妨碍我即将成为一个科学家。小卫又瘦又小,没有我们,他的整个童年都不会过得顺利,所以我们谁也不亏欠谁,现在,就是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每一次驾船出发时,我只要在心里把这段话过上一遍,风浪就都会消失不见。十分钟的海程,我把船停在馒头山北岸,那是一排峭壁,里头嵌着一座石梯,我把船拴在岸边,开始排摸方位,左边是海面区,右边是海水区,各取一半样品。岛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一层落叶坠到我的船上,幸好峭壁挡风,船身没有摇晃。
十年前,许钢就亲自教过我给铁板松绑的技巧,麻绳铁架物归原位,不留痕迹。对我来说这是童子功,如今又已经重新训练了第八次,单手翻阅记录本,单手把样板拽上岸,已经不成困难。今天总共收获二十八块样板,时间是四到八年,有的已经全面溃烂,有的只是表面发黄,看着像是附着了一层薄薄的污垢。这就是广撒网的好处,蒯教授总把科研比作种田,但只盯着自己的田里的稻子,就永远不会知道玉米的产量有多高,永远不会知道西瓜有多甜。收割完成,我驶向鲢鱼浦对岸的桥墩,用清水把它们擦洗干净,照相,然后一如既往,在我的笔记本上记录时间、形貌、牌号、编号,然后把这些盗窃的证据丢进海里。
记录到今天的第十二块样板时,我发现样品表面生锈与否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即便是所有条件都完全相同的两块钢板,锈蚀程度也常常是天壤之别。不知小卫会对此有何看法,但我想,只要有更多的实验数据,任何异常现象背后都能找到规律,可能是记录有问题,也可能是样板处理有问题。“也可能是正常的实验误差”,是的,正是因为实验误差的存在,才需要更多实验的支持。我猛然回头,礁石上站着两个人,应和着我的自言自语,一个是林克胜,还有一个黄色头发的男人,蒯教授说过,上海有个黄色头发的学生,叫乐正光,他妄图用一年时间完成我们一生的工作,异想天开,是科学的敌人。
乐正光从礁石上一跃而下,差点儿摔个趔趄,他说:“你观察很敏锐,这个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点腐蚀的隐蔽性和突然性。顾名思义,点腐蚀只在一个点上发生,而‘点’这种存在往往肉眼不可见,只有当钝化膜完全穿透,点腐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会向外扩散,成为你眼中的锈蚀。从流血到死亡,往往只在一个瞬间,你认为没有腐蚀的样板,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也许只要再过几天,就会像你右手边的样板一样,溃不成型。果然,就如戴维所料,蒯教授不吸取教训,兴师动众搞那么多样板,其实根本没抓住重点,连点腐蚀的时机都找不出来,还把学生给教坏了。”
我瞥了眼流淌在手中的锈水,又红又黏,铁板摔到船上,砸出一声巨响,我突然语塞,没法开口,只想后退。一步、两步,再往后就是深海,但我还是止不住后退,林克胜冲到船上扯住我的肩膀,说,别紧张,只要把造大桥用的样板找回来就行,知道吗,“七岛大桥组”的实验样板,找回来就完事儿了。
头脑一片空白,什么大桥组,听都没听过。我指了指大海,六只眼睛顺着手指,落在浑浊的水面上。马上就要涨潮了,沙滩上泛起泡沫,乐正光说:“等到晚上吧,我给孙老师打个电话,蒯教授这么干确实过分,唆使年轻人盗窃,已经属于刑法的范畴了。”林克胜把我扶上船头,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叫,我们当年就是这样,林克胜喜欢笑,而我喜欢大喊大叫,小卫比我们沉稳,但也总喜欢看着我们,好像从来都不厌倦。林克胜从落叶堆里翻出一个刷着黄漆的电路板,乐正光对我摆了个介绍的手势,大概是林克胜那些没用的新发明之一吧,看着像个定位器,今天派上了用场,他得骄傲个好几年。至于大桥,我记得我第一次偷铁就是为了造桥,没想到今天还是,那次没造成,只留下这个桥墩,我想,这次的大桥大概也不会建成吧。那倒不坏。我甩开林克胜的臂膀,脱下鞋子,迈上岸去。乐正光向我跨了一步,但林克胜拦住了他,然后我再没回头,走上了那条望不见尽头的公路。
夜色渐渐降临,滩涂一路铺陈,留下螃蟹的小洞,留下淤泥,留下十一块钢板。乐正光说,这些全都和七岛大桥组没有任何联系,丢失的样板可能进了大海,再也没法找到踪迹。可我不信,于是抄起木棍,在海水底下扫荡,每触碰到一个硬物,我就把手伸进水里,拾到岸上,總共三十多个贝壳,四个玻璃瓶,零块铁板。乐正光坐在搁浅的船头,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还时不时喊我一声,克胜,打算回去了吗?我不理他,他就等十分钟,又喊一次。我一直以为他和小卫一样,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其实不是,他宁可大桥延期两年建成,也不愿意尽一份力,于是我又往海的方向跨了一步,说,要回去你先回去,然后就别回来了。这不是气话,毕竟钢板不是他弄丢的,我没有理由留住他。
没有回答,扭过头去只见一片空旷的海洋。我心头一颤,冲到船边,只见他躺在船里,看月亮。我正准备骂人,他却对着黑夜长叹起来:“搞科学研究就像种田一样,割了一茬,才有新的一茬。许钢,对你忠贞不贰,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我来了以后,他会觉得失望。王成,其实挺不容易,可惜,不知他能否承受这次打击。他们是前一茬的稻子,而后一茬,只是几块铁板,”乐正光突然看向我,“从理性的角度而言,亏了。”
我听完更加火大,上午才安慰过一回,下午又犯了两次,我说:“科学研究是像种田,但你就别研究了。在你这儿,种田就只有割稻子,插秧你知道吗?浇田你知道吗?也不知道这个比喻是从哪儿来的,把你给迷了。”乐正光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有点儿奇怪,你好像早就听说过这句话,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仔细一想,这句话的起源可能是蒯教授。蒯教授的科研方式就像种田一样,按部就班,没有思路,很像他的风格。后来,蒯教授把这句话传授给了王成,王成不解其意,于是托许钢请教小卫。许钢顺便把这话告诉了你,但你没当回事儿,毕竟‘努力就有收获’是个很通用的道理。最后,从舟山考察回来的那天,孙老师把这句话教给了我,他说,割了一茬,才有一茬,但这不是他的风格,孙老师是个乐观的人,所以,也许这个观点出自小卫之口。结论,小卫和孙老师见过面,一个不成熟的推测。”
我看乐正光一眼,他也看我一眼,扬了一下脑袋,于是我坐上船头,月光洒在乐正光的身上,他穿着白色的卫衣,满身是泥,小卫也很喜欢这样穿衣服,不太讲究,但很纯粹。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是个快要饿死的猎人,他有三个动物朋友,熊、狐狸,还有兔子。三个朋友都想让他活下来,熊的力气很大,从河里捉来了鱼;
狐狸很聪明,找到了枝头上的野果;
兔子什么也没有,只能用身体给他温暖。能在人类历史中留下印记的人其实也就那么几类,政治家统治他人、艺术家引诱他人,都是一个集体的意志代表,但科学家,凭的就是他自己。
那时候,我和小卫,还有许钢和王成,四个人总是一起行动。抢滑梯、划船、捡贝壳、抄书,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念初中的时候,我逐渐萌发了为许钢造桥的想法,我决心当一个设计师,所以买了很多桥梁模型,木头棍子榫卯相接,许钢把他家的大空地借给我,王成送了我一套乐高,我们三个一块儿埋头研究,小卫却常常不见踪影,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写写画画,我看不懂他的符号。一连几个月,我都没怎么和他见过面,王成和许钢劝我不要打扰他,可我觉得不论是什么困难,同心协力总会更好,于是我冲进他家,他的笔记本上已经画了一座桥,素描的手法,上下写满算式。他说:“我帮你进行了一些物理计算,要造桥的话,等你画好了图纸,再由我来验算吧。”我把他的笔记本从前到后翻了一遍,才知道我们这几个月只是在玩游戏,但他却对大家说:“林克胜是我们的总工程师,这座桥建成以后,可以叫作克胜大桥。”而他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我觉得这不对,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家吧。
乐正光说:“没错,科学家就是那只兔子。但你的故事版本错了,兔子什么也没有,所以它跳进了火堆,用自己填饱了猎人的肚子。”然后乐正光讲了个故事,在他的课题组里,戴维是最标准的科学家,他提出了“点腐蚀就像戳破氢气球”的比喻,却把完成课题的机会给了乐正光。后来实验结果冲突,他又主动要求延迟毕业,以乐正光的论文发表为重。也许无私的人总是不会有好结果,但我不想承认,我揪起乐正光卫衣的帽子,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让他端坐在船边。“如果你觉得亏了,那就赚回来。那个机器人一样的蒯教授,你抢走了他的课题;
你的戴师兄,为了你都抑郁了;
还有王成,这次可能真的要进监狱。再算上许钢和我,你都辜负了这么多人,还想不出一个办法吗?”
乐正光说:“别的不提,我哪里辜负了你?”
我说:“废话,我以为你是个科学家,还想和你做个朋友。我帮你烧了螃蟹,还给你开船,结果屁用没有,不对吗?”
其实我说得也不对,但无非就是气话,我用拳头往船板上砸了两下,砰砰作响。乐正光说:“今天的样板全部都在,但旧的一块样板都没有找到?”我听了一愣,这思维跳跃太快,倒是有点儿科学家的意思,然后我才点了头。他又说:“如果是随机漂流,这样的概率也的确存在,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都被藏到了另一个地方。记得在你的故事里,馒头山之前,还曾有过另一个实验基地,那是你们童年的据点,许钢的上一个家。”
鲢鱼浦,我看向对岸,那是黑夜之中的一个黑影,像一片枯叶漂荡在海平线上。乐正光伸出手指,我推船向前,那是一条我十年不曾走过的航道,向右偏转十五度,接近鲢鱼头后再向右偏转三十度,拐进鲢鱼腹,那是一片沙滩。一路上,我间或看乐正光一眼,他却好像睡着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进入鲢鱼浦后,岛上露出了一点灯光,那座小楼,那片样品架,竟然还是以前的样子。我想起我们在沙滩上奔跑,小卫摔倒在地上,我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笑话他,王成不许我笑话小卫,于是和我打起来。
海上,海中,层层叠叠的样品架上挂满了铁板,沙滩上的男人弯着腰,将铁板取下,恍然之间,我觉得这个身影应该很瘦很小,但他已经长大了。我张开双臂,向他招手,正要呼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乐正光拦在了我的面前,冲下船去,握住了他的臂膀。
他说:“终于找到你了,戴维师兄。”
我的名字是戴维,张冠李戴的戴,植物纤维的维,英文名叫David,起源于牧羊的国王大卫。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描绘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但我的朋友们都说,我长得太矮,没有大卫那么大,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叫作小卫。
我出生在舟山市定海区,电信公司附近,那是整个舟山群岛的中心地带,但也依然是个小镇。我很少见到我的父母,他们在深圳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上海,一直很忙。我父亲是个戴眼镜的光头,他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爱说。而我的母亲很爱说话,她是个翻译,也是我父亲的翻译,她说过最好的一句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但也都需要一样把小世界和大世界隔开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愿望。”
广义地说,我是个留守儿童,但我的童年过得不错,因为我有三个朋友,一个叫林克胜,一个叫王成,一个叫许钢。王成很喜欢看书,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读一本《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这是本很清晰易懂的科普读物,写得很好。王成问我读懂了多少,我不想太张扬,于是说,大概一半,他说你比我厉害,我是一半的一半。我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表达“四分之一”,于是王成就这么成了我的朋友,他经常和我一起学化学,学得很慢,但很努力,同一堂课可以学上七八遍,直到弄懂为止。有一天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金刚石会那么硬,他说,“因为金刚石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质”,这是教科书上的原话,说了和没说一样。正确答案是,金刚石是共价键构成,四面体结构,他记住了,但从此以后我就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想成为科学家,只是在模仿我。于是我对他说,以后我们可以在海边建一个实验室,谁先成为科学家,这个实验室就叫谁的名字,剩下的那个,就是对方的搭档,科学家的搭档,也是科学家。他很高兴,因为成为科学家是他最大的愿望,我听了也很高兴,因为,我总有一天会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王成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我援手,一次是在大象滑梯,一次是在鲢鱼浦。但在不关键的时刻,我们这个小团队是靠林克胜维系在一起,他是个小发明家,还教会我开船,我爷爷生病的时候,他在我们家做很难吃的饭,虽然难吃,但是每天都做,就不难吃了。考上高中之后,林克胜号召大家一起为许钢造一座桥。这是件很有价值的工作,但他不知道造桥是项多大的工程,我对他说:“造一座桥,可能要花上几年的时间。”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告诉我:“不论多久,我都要为许钢造这座桥。”其实这世上不存在“不论多久”,人类的寿命不过一百年,地球的寿命也只有九十亿年。林克胜很喜欢勾我的肩,拍我的背,但那天他只是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说:“没有开玩笑,这座桥会是我们友情的证明,我总有一天会建成它。”世界每天都在改变,也许科学很快就会发展到仅凭我们四人就能建成一座大桥的程度,我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立刻和林克胜一起,回到鲢鱼浦上。
鲢鱼浦是许钢的家,鲢鱼浦是个岛,所以许钢是个岛民。我经常吃他煮的面,面里会放蛤蜊、花螺、带鱼、螃蟹,有什么放什么,还有很多姜,姜是我最喜欢的植物。许钢不爱说话,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愿望,直到我即将离开舟山的前一天,我问他:“许钢,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许钢说,如果你告诉我一个正确答案,那我也可以有。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他又问我,用偷来的铁卖钱造大桥,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说,当然是错的。那天他照旧给我煮了面,然后把我赶下了岛,语气很凶恶,但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去偷铁,不想让我做不对的事。我很想感谢他,还想告诉他我第二天就要去上海了,但说不出口。我没来得及告别,也没能知道许钢最想要的礼物,姜味冲进我的眼睛,把我给弄哭了,还好蒸汽氤氲,在我和许钢的面前筑起了一座墙。
那天晚上,王成来到我家,我们俩坐在书桌前,一盏小小的台灯,面前摆着《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讲了这么多年,还剩最后十课,也许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讲得很慢,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一些,但有时又讲得很快,为了趁着最后的时间把这本书全都讲完。我说,晶体结构总共有七种晶系,十四种类型,他却早已出了神,紧紧注视着我,他说,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原来他已经猜到我要离开。我好想一口答应,虽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我硬是从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他也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回来之后,你给我讲讲什么是晶体结构,在家好好备课吧。”最后,他给我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转身,我終于可以大哭一场了。
留下《化学基础原理七十讲》,留下我的朋友们,童年结束了,我去到了一个很大的世界。很多的高楼、很多的天才,那里的生活像割稻子一样,一茬接着一茬,留不下任何属于过去的痕迹。读博期间,我主攻材料失效分析,金属方向。在科研人员群体中,我已不再是最聪明的人,完成本职工作也不再容易。我对不锈钢的各类腐蚀都有一定程度的研究,尤以点腐蚀为重。点腐蚀的关键在于:不锈钢的表面有一层钝化膜,它隔绝了空气与金属内部的接触,构造了一个独属于钢铁的小世界,而当钝化膜破裂之时,钢铁便只有渐渐被大世界侵蚀一个结局。我有一个叫乐正光的学弟,他对这个比喻很感兴趣,所以把点腐蚀选作课题,而我为了避免撞车,转而研究更复杂一层的缝隙腐蚀。我对这安排很满意,但乐正光的实验出了批量的差错,胶带没有贴牢,所以实验品上全都留下了一圈缝隙,他只好顺水推舟,把课题改成了缝隙腐蚀,而我对缝隙腐蚀的研究也已进行了一大半,实在有些可惜。
有一个晚上,乐正光邀我同去酒吧,我答应了他,但看见酒吧里肆意飞舞的闪光灯,我退缩了。我们在商场里逛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家咖啡书吧坐下,他问我是不是怕吵,怕亮。我说不是,是因为这样的场景会让人忘记自己,彻底消融在这五彩斑斓而发黑的世界里。乐正光放下手里的书,用咖啡和我碰了一下杯,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一个腐蚀学研究生,同时是一个编剧,梦想是让金属腐蚀的故事登上全世界的大银幕。毕业以后,我可能不会再继续研究腐蚀,但我会永远记得点腐蚀是因为钝化膜破裂而发生,因为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是科学与人类的桥梁。我每个月都会约人一起到酒吧来玩儿,因为自我麻醉也是现实的一部分,你觉得,我因此而忘记了自己吗?”
照着他的话,我开始描绘“戴维”这个名字,我是一个腐蚀学博士生,完。直到这时,我才终于真正理解了我母亲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但如果没有坚定的愿望,它很快就会被大世界吞没,变成没入天空的氢气球,变成不起眼的微尘。于是我开始思考我自己的愿望,童年初读阿拉丁神灯的故事时,我就想,如果许愿“再拥有十个愿望”,结果会是如何,但我不想拥有十个愿望,我只要四个,一个给许钢,一个给林克胜,还有两个,都要给王成。
几周之后,我和乐正光一起参加了“七岛大桥组”修建研讨会,他比我能说会道,所以由他参会,我负责实地考察,提供数据。实验点选在馒头山,守岛人是许钢,他已是个成年人,所以变得更像一个岛民,他问我,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这么干,能不能成为科学家?这句话说得真好,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旧的成果被人收割,被人享用,然后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句话是王成要问的,许钢说,但我只想知道,我每天都在为科学家服务,这是不是正确的事。我没法回答,他就又重复了一次,我这才终于意识到,许钢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永远都要做正确的事。但我还是没能回答他,因为科学家只是一个职业,没有正确与否。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我会去国外当博士后,两三年之后,就回国当老师,到那时候,七岛大桥组应该已经开工,也许已经快建成了,我会直接邀请林克胜参加第一次试行,这是他的愿望。许钢是试验场地的管理员,鞠躬尽瘁,应当是他心中的正确之事,这是第二个愿望。但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王成,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许钢和林克胜也没有,他们说,我离开舟山以后,王成就进了看守所,后来很少再联系,偶尔见到时,他总是脸色惨白,像是一碰就会倒在地上。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害怕,我本不畏惧等待,但王成已经等了太久,也许已经快到终点。自那以后,我隔周回一趟舟山,满城乱转,却始终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恰在这时,乐正光完成了他的论文,结论与我的论文直接冲突,错的是我,但如果我撤销论文,就要延迟毕业一年。他让我自己选择,但其实没什么可选,我只犹豫了一分钟,就做出决定,延迟毕业就是延迟出国,这一年里,我要给王成好好讲讲晶体结构,七大晶系、十四种晶格,还有晶粒、晶胞,我和他约好的。
我只花三个月就重新完成了论文,之后就回到舟山。林克胜开了一家小卖部,他管那叫工作室,我只去过一次,更多时候是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每天看看书,出去逛逛街,还重新学会了开船,从鲢鱼浦到岸边,再从岸边到鲢鱼浦,每天来回一趟。有一天,我在鲢鱼浦上遇到暴雨,我躲进岛上的小屋,屋里摆着好多实验器材,那是旧实验点的遗物,十多年来竟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回程的路上,我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船,船上是一个苍白的男人,他看见有船驶来,立刻就跑得不见踪影。我回到岸边,看见几块铁板沉在水里,被浪潮拍打着,我捡起它们,又在更深的水底搜索了一番,找到上百块样板,上边刻着各个大学和研究所的名字。之后,我又在那艘被抛下的船上找到两本笔记本,一本是试验记录,一本只写了样板的标号和挂片位置,标题是四个大字,“偷铁记录”,那工整却幼稚的字体,还有直白到愚蠢的犯罪记录,一看就是王成的风格,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把他的船恢复原样,又带上他丢弃的样板,回到了鲢鱼浦。这些样板的选择很有讲究,配合鲢鱼浦上的老物件,也许真能得到不俗的成果。这几个月里,王成每丢弃一批铁板,我隔天就会去取走,全部挂在鲢鱼浦上,只要所有样板都没有遗失,我想,他的盗窃问题也一定会有回旋的余地。根据这批样品,我已经完成一篇论文,发表的时候,我会把王成写为第一作者,他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家了。
戴维完成了他的陈述,案件告破,林克胜与我对视一眼,好像指望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密码。但很可惜,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也许不出半年,他就会忘记“乐正光”这个名字,而我,也必须完成我的任务。七岛大桥组是国家重点基础建设项目,容不下一点差错,如果延期,就会直接影响几千人的施工团队,为此,主谋蒯教授、执行者王成,还有知情不报的戴维,都必须承担责任。“虽然你们都有美好的理想,但很遗憾,科学研究就像种田一样,只有割了上一茬,才能种出下一茬。”我说,“具体的处置方法,我会请孙老师决定,他是个公正的人,但也很善良。事情结束之后,也许你们真的可以在海边建一座实验室,实现你们的童年梦想。”
我点了点头,示意林克胜和我回到船上,他却纹丝不动,眼睛和眉毛挤作一团,像是在用尽全力思考。我没有打扰他,沙滩上的风把我们的头发都吹成一顶皇冠,我望向远处的小屋,点点灯火,照亮白墙上的爬山虎。戴维站在断桥桥头,海浪溅湿他的裤脚,我与他相处两年,却从来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他,原来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嘴角总是会露出浅浅的微笑。林克胜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上沙滩。“我想到了,割完稻子之后,还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做,”他指向矗立在海滩上的样品架,大声喊道,“就是选种,你要挑出最好的种子,才能在明年种出更好的稻子,对吗?”
林克胜不懂科学,但这句话我竟无法反驳,顺着林克胜的手指,我拿起样品架上的样板,整体光洁,但有一条横线已经完全被腐蚀。戴维轻声说,这是潮汐线,每天有一半的时间在水底,一半的时间在水面,干湿交替,急剧加速了点腐蚀的发生。多亏王成把样板丢在岸边,才意外揭示了这个规律,如果根据这个规律研究,大桥组腐蚀验证时间又可以缩短三分之二,而且非常可靠。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知看到的是我的师兄戴维,还是林克胜口中那个“最聪明的小卫”,林克胜总说他们四个是最好的组合,这似乎不只是他的想象。
我注视着戴维的眼睛,他却没有看我,我说,科学研究就像种田一样,是吧。
他说是啊。
我说,每一棵稻子都会被割掉,只留下最好的,成为种子,对吧。
他说是啊。
然后我指了指岸的方向和馒头山的方向,又指了指我自己,也包括我们,没错吧。
他说,是啊。
2020年,我为大桥组项目写了两篇论文,今年,我又根据孙老师的企划写了一个关于大桥的剧本。但如果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也许有一个更好的方案。潮汐线的腐蚀速率是水底部分的三倍,这部分的可靠性可以保证吗?戴维点头。我说好,既然如此,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完全采用实地实验的方式完成腐蚀性能考察,但这等同于认可了蒯建中教授的理念。不过,那又怎样呢?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和王成一起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当他们蒙对了一次吧,毕竟穷举法也是科学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虽然愚蠢,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2021年,也就是今年,大桥组就能开始建设,我也愿意当一回蠢人。林克胜,准备起锚吧,我们要去鲢鱼浦对岸,把船停在你亲手建造的那个桥墩面前。
天色已暗,灯塔的光束在漆黑的海面上书写诗歌。林克胜的破浪者X-1载着我和戴维,划出一道雪白色的弧线。船还没停稳,我就拉着戴维一起跳上滩涂,手电筒照射着那根半没于海中的桥墩,泛出银光。桥墩顶上,隐约刻着几行字,我蹲进水里,戴维弯下腰,齐声念出每一个文字:
奠基日期:2008/8/11
总设计师:林克胜
总工程师:王成
场地提供方:许钢
特别鸣谢:小卫
AMX1105不锈钢制,鲢鱼浦大桥
走到桥头,我撥通了孙老师的电话,心中默算,(2021-2008)×3,三十九年的时光。一座AMX1105不锈钢大桥马上就要开工,而这一切都起源于一座断桥,和断桥对岸的四个少年金属学家。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响声,幽邃的海上驶过一艘木船,船头支着一面破碎的道幡。海水翻涌,船头叮当作响,月光照射着两个相对而坐的侧影,一个端坐、一个划桨。我指向他们的方向,林克胜抬头望去,木船却已逃离月亮,驶入黑夜。恍惚间,我听见身后有奔跑的声音,于是我牢牢勾住林克胜的肩膀,不让他回头。脚步渐渐远去,海岛回到了最初的静谧,收获的季节,也马上就要过去了。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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