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伟
演山被自己的心跳吵醒,睁开眼,盯着黑夜里的空无看了一会儿,房间慢慢显出轮廓。他无声诵经,调整呼吸,胸闷渐渐好转,心跳也平复下来。窗外万籁有声,蝉叫里捎带一些风,半月池扑通一响,又安静了。他不能很快入梦,心里头有事。父亲常跟他说,别老皱眉,小孩子哪有这么多心思,要快快乐乐的。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是心事来寻他。在这佛堂里,师父说,烦恼即菩提,烦恼多了,就没有了。师父的话比较合他意。
现在,师父就睡在旁边的禅床上。她平时严肃,睡着时,也保持着清净僧相,不打鼾,绝少梦呓。演山有几回夜里醒来,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躺在那里。师父四十岁出头,法名常觉,长得瘦,跟他母亲相似。
他拜过很多师,有气功师父,有道教师父,也有常觉师父这样的释教师父。以至于,年初到上海的一家医院里做手术,见到医生,他也脱口而出,喊了句师父。从上海回来,父亲听乡里人说,明寂堂的果云住持是得道之人,一些生了病的人跟她一同起居,一同念佛,身体就好起来了。于是父亲带着他来到明寂堂,来了才发现,佛堂的住持已经换了人。他皈依在常觉师父门下,是演字辈,法名演山。他喜欢这个名字,就在心里叫自己演山。
禅床吱呀一声,紧接着又带出一串吱呀。是师父起来了。演山没出声,不想让师父知道自己没睡。看窗外的天色,还没到早殿的时间。她没开灯,穿好僧衣,摸黑出去了。一会儿,窗外有一束光晃动,他猜那是手电筒的光。师父去做什么呢?他坐起身,看到光束往西边去了。雪隐在东,香积厨在西。他想,师父是去香积厨偷吃吗?昨天午斋,他跟父亲吃到了发霉的豆腐渣。好像只有他俩吃到了似的,师父们都没有反应,如常地吃着碗里的食物。父子两人交换了眼神,忍耐着把豆腐渣吞下去。想到近处的事情,他放松下来,重新躺下,渐渐有了睡意。
他睡到自然醒。阳光落在屋内,他躺着,听窗外的动静,那里面藏着季节和时辰。白天的声音,他可以放心听,没有夜间那般凄清。他听到有人敲磬,还有几位师父在唱诵,若远若近,如雾弥散开来。听久了,会觉得那一切不是人为发出的,而是天地间自有的。这是小镇中的小小佛堂,外头是草地,再远处是居民区,但隔着墙,他觉得,他在一个离开自己的远方,休憩着。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拉开插销。有只小动物急急地从榉树上窜下来,是松鼠。这树上有好几只松鼠,师父说是一大家子,但通常一次只出动一只,还是谨慎的。他学师父的样,从橱柜里拿出一袋生花生,抓一些在手里,准备去喂,松鼠大概看出他不是它熟悉的常觉师父,背过身去,抬头比量了一下自己与树枝的距离,跃到榉树上,榉树繁茂,松鼠很快就隐到不知何处去了。
演山下到一楼,穿过东厢前的小路,走到道坦,道坦前的门就是山门了。他听佛堂的僧人说,道坦是新修的,整个明寂堂都是新修的,原先佛堂只有一间小殿,常觉师父接手佛堂后,募集善款,雷厉风行,盘下旁边的旧厂房,在三年间把佛堂做成了现在的模样。仍是小,但建起了大雄宝殿,后有面阔五间的圆通殿和左右厢房。道坦上两边分立六座小柱,柱上有六尊青石沙弥盘腿而坐。
道坦上,父亲已经在黄葛树边打太极拳了。父亲打了十年太极,很有架势,蹬地时石板砰砰响,令人心惊。树叶都被惊到了,飘下来几片,演山抬头看,是两只鸟飞走了。许久,树枝还在微微颤动。他寻一尊欢笑的青石沙弥,在其跟前席地坐下,练气功。师父教他的静功,是一种吐纳法,与周围的空气交流,同禅定有几分相似。约莫半小时,睁开眼,发现父亲在旁边守着他。父亲扶他起来,两人走到大殿,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穿过殿门,去后面的香积厨吃早斋。早斋没什么问题,粥是粥的味道。父亲说要去集市一趟,买些东西。演山说:“我也去。”
“太远了,你留在这儿。想吃什么,爸给你带。”
“嗯,四季豆。”
“就四季豆?”
“我也想吃羊蹄,在佛堂,最好不吃嘛。”
父亲笑,从饭头师那里要来一只编织袋,离开了。其实,那是演山的一个小秘密。小时候,母亲去菜场前,问他想吃什么,他就会说四季豆。他觉得四季豆应该是四季都有的,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拿它应对,母亲就不用有选菜的烦恼了。
演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香积厨是西首厢房里的一间,厢房和墙围出一个小院,小院里挖出了两口半月池,池边修了护栏,成对相望。池水清澈,只是水而已,不做他用,没有游鱼,也没有杂物。演山去过一些寺院,凡有水处,都沉着许多硬币。这里没有硬币。
他到禅堂坐下,摊开佛经,等着师父来。他晓得,一般禅寺的禅堂用于坐禅和参话头,不念經。在这里好像没有那么多规矩,禅堂可以学经,也可以开会,一室多用。相较于别的寺庙,他格外喜欢明寂堂,正因为它的局促。和小小的他,以及内里更小的心脏,是相映的。
常觉师父走进来,檀香气味也飘了进来。演山觉得好闻,挨师父近一点。近了,他愈加感觉到师父的疏瘦。人瘦了,会显出锋棱,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对她既敬且畏。以前的一些师父,圆胖的,都温润慈爱。是那些发霉的食物,是简约的生活,让师父这样瘦下去吗?他听过一个故事,从前饥荒年代,有个和尚将寺庙里仅有的食物拿出来,分给灾民。自己没吃的,日日瘦下去,有一天,就变成了鹤,飞去溪边吃马蹄草。
演山偷眼看师父。她念《楞严经》的第三卷,为他叙说大略,不作详解。她仍披着袈裟,结跏趺坐,在除了寮房以外的地方,她都是这样严整。师父曾说过,僧相威仪,是自己的修持,修行者要与自己相处,有没有人看见,都没关系。
演山把注意力转回到经文上。经的第三卷有许多“但有言说,都无实义”。他感觉奇怪,既然如此,佛为什么要言说呢,弟子又为什么记录这些经文呢?他向师父提出这个问题。师父问他:“你向佛祖祈愿的时候,佛祖答你吗?”
演山说:“不答。”
“佛祖不答你,你下次还祈愿吗?”
演山说:“还祈愿的。”
“你的言说落到哪里去了?”
演山摇摇头。
“莲花不着水,日月不住空。可又有那名物,称水中莲、空中月。言说无实义,是因为领悟真如自性的人,看清了世界本来面目。身处无明中的众生,还是要依靠言说。”
演山想了想说:“师父,好难啊。”
“难没关系,慢慢感受就好。”
“师父,如果我一直都不懂,怎么办?”
“路遇石子,有人会踢一脚,有人不踢,踢不踢石子,路都好走的。”
学完当日的经,演山听从师父的话,在院子里散散步,消化一下经文。院墙外面是荒地,有时候会听到小孩子跑跳、嬉闹,现在近中午,没有人,都是蝉鸣还有草木的声音。一会儿,草木呼啸起来,传到耳朵里变得拥挤,声音里还有声音,好像一些喜欢隐藏自己的有灵之物也愿意寄身在風里热闹一下。以前在大别山养病的时候,他听到林子里有一种鸟,会重复唱一句“谁是傻瓜”,不是真这样发出人声,而是声调类似,附会一下就是如此。当时还经常听到一种类似于蛐蛐的声音,可又比蛐蛐的声音低沉。有个伯伯跟他说,那是蚯蚓翻土的声音。他就迟疑地信下来了,时间长了,忘了那份迟疑,再听到那种声音,就跟人说起蚯蚓。父亲说,那就是蛐蛐,人家逗你的,翻土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误解有时是这么有趣。便有了刻意的误解,时不时地,他有意骗自己一下,让事物偏离常规,在脑海里铸成新的逻辑。
在他老家有个词叫“无空讲”,是“胡说”的意思,而他觉得,“无空讲”不应该只是这个意思,他喜欢这三个字的组合,在心底给它换了个意思,把所有那些幽微的不可解的现象,称为“无空讲”。比如鸟为什么会一直问“谁是傻瓜”,这就很“无空讲”。这样一来,当他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父亲就会说,你这是“无空讲”。演山会欣然表示同意。
在墙边站了许久,演山走到另一侧,靠近香积厨的一段不是墙,是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有些年代,重建时没有被拆除。寺院大多讲究对称布局,主殿的两边,建筑往往成双,明寂堂也不例外,独独这间屋子,小而旧,孤零零窝着,毫不起眼,又因为它的不起眼而显特别。他推了下门,锁着。夜里,师父未必是去香积厨,也可能是进了这间小屋。小屋的顶上有烟囱,看来以前是间灶屋。上了锁,难道是因为供奉了灶王爷?他知道,一些小寺庙,为了讨好信众,会供奉一些本教以外的神仙。他走到屋子侧面,往窗里面看,里面有灶台、洗菜池、一口水缸,还有一些杂物,没看到神像。
“演山。”有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声。他回头看,是定慈居士,她正端着洗衣盆出来。定慈居士说:“不要在太阳底下晒。”他应着,走回到屋檐下。
定慈居士是借住在明寂堂的。以前她在自家修行,虔心礼佛,不仅花费许多精力,也买许多佛器佛像。那些佛器佛像,慢慢侵占了家里人的生活领地,因此闹了不少矛盾。有一天,吵过一架后,女儿问她,妈妈,对你来说,我们是什么呢?是你修行的障碍,还是能够帮助你修行的工具?定慈居士听了很难过,想了一段时间,做了决定,处理掉那些法器,找到这间佛堂住下。一年间,春夏在佛堂礼佛,剩下秋冬的时间,回到家中,不管佛事,做一个纯粹的尘世中人。
定慈居士坐下来,一边搓洗僧衣,一边说:“那小屋里头有个镇堂之宝,除了住持,其余人不能进去的。”
演山说:“镇堂之宝?灶台吗?”
“是那口大水缸。”
演山说:“一口破水缸,是镇堂之宝?”
“不破,不是好好的吗?”
“我家里也有这样的宝贝。”
“嘿你这孩子,也会揶揄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常觉师父说的,物不因材质而贵,贵的是人的念想。”
演山蹲在檐下,陪定慈居士说了会儿话,听到父亲回来。父亲把一个编织袋扛到香积厨,演山也跟进去,看父亲和饭头师清点食材,有西红柿、四季豆、丝瓜、佛手瓜、洋芋之类一大堆。父亲拿出一根茄子,轻抚着,格外珍视,对演山说:“我一看到摊位上的茄子就流口水,茄子有肉味的。这镇上羊蹄出名,我还想偷偷买一根来啃,因为有这茄子,忍住了。”演山说:“爸,茄子好吃,其他也好吃,我都喜欢。”想把话题掩过去,又有点欲盖弥彰。饭头师笑呵呵,没说什么,似乎很理解世人的嘴馋。
父亲给饭头师打下手,演山也帮着择菜,他爱掰四季豆,清脆有声。忙活一个多钟头,到了午斋时间,一张大桌上摆出八道菜,如宴席一般。演山观察常觉师父的吃相,端正的姿态,饭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师父们的好恶依然不形于色,但他知道是有滋味的。他希望师父多吃点,不要在吃上面节省。他住在安佑寺的时候,那位长得像弥勒佛的宏仁师父,不喜欢寺里的斋饭,钟爱寺门外一家饭馆里的馒头。出家人不好显示贪吃的模样,所以宏仁师父总叫他去买,从山门进出,如果拎着一袋馒头,过于显眼,就让他背着书包去。馒头买回来,打坐的时候,宏仁师父就掏出馒头吃,以为他不知道,他听得出来的。因为有这先例,他以为出家人都会偷吃,不然,怎么扛住过午不食,又能长得胖乎呢?
吃完饭,演山就午睡,打坐,慵闲地等待一天过去。在这里,行走坐卧都是修行,什么都不做,也是修行。打坐时,听不见外头的蝉鸣蛙声。反而是蝉鸣蛙声消止的瞬间,会让他倏然一惊,睁开眼,发生什么事了?也没事,可能它们就是想歇一歇。他啃一个苹果,啃到流汗,甚而睡着了,醒来,苹果已经氧化了一部分,拿起来接着啃,将果核扔到窗外的草丛里,如明月掷入井中。对抗蚊虫,是最劳神的事。用蒲扇挥赶,去而复来,再赶再来,妥协后布施于蚊虫,又难以忍受。用指甲在痒包上刻卍字,敷以口水,摩挲着摩挲着,日头就渐渐西斜了。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十三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过了几日,有个香客挑着一筐西瓜,送到佛堂来。佛堂里偶有香客来还愿,演山也见过两三次。那几次,父亲都过去打听,问人家是还的什么愿。有愿意说的,有不愿意说的。有一天,父亲就跟那不愿意说的吵了起来。他走过去,拉拉父亲的手,父亲回过神来,连忙跟人家道歉。演山知道,父亲想打听到一个案例,一个痼疾得愈来还愿的案例。
这次,送西瓜的香客过来,父亲上去帮忙搬运西瓜,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香客走后,父亲蹲在瓜堆边敲敲摸摸,最后捧出一个,放到竹篮里,拎到院子,将竹篮浸没在半月池中。到了晚间,演山跟着父亲在院子里乘凉。定慈居士要搬藤椅给他们,父亲说不用,台阶很干净。坐了一会儿,父亲起来,将半月池里的西瓜打捞出来,抱到香积厨切开。演山在屋外听那脆响,就知道是一只好瓜。父亲嘱他将西瓜送到僧房,分给几位师父吃。他端着脸盆,急急地走,心跳又加快,有些难受,但脚下步伐不减。回来时,他走慢一点,以免让父亲看出来。还好,父亲和定慈居士在聊天,瓜都候着,没动。他拿一瓣西瓜,坐在他俩边上,含一口,清甜得想念一声阿弥陀佛。将籽一颗一颗吐尽,咀嚼着,齿间无挂无碍。
镇上的人声,从上空蜿蜒而来,有呼朋引伴的,有喊孩子回家的,有喊“你再不回就别回来了的”。其实他听不清,即便听得清,也不懂这边的方言,他猜就是这些意思。夏天的夜晚,都是一样的,人从暑热中脱身,要庆祝一番。在老家的夏天,黄昏边,他們会朝院子里泼水,简单清洗,等到晚上出来,地面已经干了,将凉席铺上,人就躺在院子里,左邻右舍十几个人,三四张席子,男女长辈要避嫌,分席而卧,小孩就不避了,随意寻一个空处躺过去。那头大人喊自家小孩,小孩说一声,我在这里。这里,也不知是哪里。那头就安心了,反正没跑到院子外边去。他躺在凉席上,听着大人们讲古,听到鬼故事,他也不怕。那时他还小,不知死亡是什么意思,世上还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演山望着院子里的灶屋,向定慈居士问起水缸的事。
定慈居士说:“水缸?”
演山说:“前两天,你说灶屋里的水缸是镇堂之宝,它怎么就成宝了?”
“那是前任住持亲口指定的。”
“师父的师父?”
“对,果云师父。”
演山想起来,半个多月前,他和父亲找到明寂堂来,其实就是想见果云师父。佛堂里的僧人告诉他们,果云师父已于两年前圆寂。父亲带着他拜了本师和诸位菩萨像,打算离开,在殿外遇到借住佛堂的定慈居士。定慈对父亲说,其实都一样,能治病的是佛法,不是哪一位出家人。父亲觉得有道理,再看这里环境清幽,没有太多香客游人打扰,就捐了香火钱,住下了。
父亲说:“我在镇上听人讲过一句话,果云师父能背动一间佛堂。”
定慈居士点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明寂堂最小的时候,实际的佛堂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位僧人,果云师父。果云师父就是一间明寂堂。”
果云师父接管明寂堂是在四十年代,恰逢乱世,半座佛堂毁于兵燹。五十年代,明寂堂又被征用,改作粮库。果云师父生性忠厚,不与世争,搬到仅存的一间寮房里起居、念佛。那时,她在路边捡到一个女婴,想留在身边,但自己也吃不饱饭,实在没办法,抱着女婴挨家挨户询问有谁愿意收养,她问遍了镇上的人家,终于将孩子交托出去。过了几年,果云师父挂念那个孩子,就偷偷走到人家门口看,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娃,背着数十斤的柴火,往这家人的院子里走。果云师父一眼就知道,这是她当初捡到的女娃。她上前询问那户人家,能不能把孩子领回来自己养,遭到拒绝。果云师父从怀里掏出一个指甲大的金佛,双手合十念了三声佛号。金佛是她师父留给她的。她记得师父说,丛林清苦,此物予你傍身,世事无常,他日可以换碗粥喝。她没拿金佛换粥,换了个女娃回来。她为此还惶恐过,会不会贪多了。到七十年代,佛堂又被一家纤维厂占用,整体拆建,她就和小孩住到灶屋里。有人来灶屋赶她们,果云师父指着灶屋里的水缸说,这口水缸有二百年历史,不能动,动了,菩萨会怪罪。工厂负责人似乎也有所敬畏,就允许她们在灶屋里住着。有一天,果云师父对孩子说,你也大了,想做什么,要早做打算。孩子说,想当出家人。果云师父说,不用当出家人,出家人有什么好?孩子说,出家人不会孤单,家人全死掉了,还可以跟菩萨说话。果云师父流下眼泪,给她剃度,取了法名叫作常觉。八十年代,纤维厂搬迁,决定转让这里的土地。果云师父向信众筹资,买回了土地使用权,修缮了原先的念佛堂。至此,才安定下来。九十年代开始,她收一些香火钱,让人住在佛堂,跟着她念佛。收的钱仅做佛堂日常开销用,不用于扩建。果云师父怕有一天,寺庙又被毁掉。建很多殿堂,塑很多佛像,毁掉可惜。她晚年一直节俭。临终时,她对常觉说:“这佛堂里没什么东西留给你,那口水缸是镇堂之宝,传于你。以后,由你来当这个家了。”
从过往里抽身而出,定慈居士起身收拾西瓜皮,将盛西瓜的脸盆拿去清洗。父亲取来扫帚,清扫地上的西瓜籽。
演山说:“爸,以后,师父也是一间明寂堂。也会流传一句话,叫作常觉师父能背动一间佛堂。”
定慈居士放好脸盆出来,说:“常觉师父岂止是一间明寂堂,以后她要把佛堂做成一座大寺,到时候,恐怕要叫明寂寺。你跟爸爸来还愿时,别走错了。”
演山说:“还要做大啊?我觉得现在刚刚好。”
定慈居士说:“没有什么是刚刚好的。做大了才能让人记住。道坦上的青石沙弥看到了吗,常觉师父专门请人雕的,小小的六座造价不菲,如果没有那青石沙弥,好像佛堂在外观上也没什么区别,还可以省下一大笔钱。那为什么要造?因为别处大寺有十八罗汉,甚至五百罗汉,明寂堂小,就从小处做文章。信众见了,就会记住,就会跟人说,那间明寂堂,有六尊石雕小沙弥,很是可爱。”
演山说:“为什么要记住呢?佛家不求这些吧。”
定慈居士说:“寺庙做大后,等到破旧了,衰朽了,大众会有遗憾,会想着法子去重建它。”
父亲说:“是这样。念佛堂毁了,单靠几个人的愿力,也重建不起来。没了,也就没有了。”
第二天清早醒来,演山回想着常觉师父和果云师父的故事。他下床打开橱柜,在抽屉里找到一个茶叶罐。昨晚听到故事时,他就想到了这个,之前他帮师父在抽屉里找零钱时发现的。他打开罐子,里面有一个金佛,是佛祖的像,小小的,旧了,金身上有一些更细小的黑斑。也不知道算不算贵重,是放在罐子里了,但罐子就这么袒露在这,没有锁起来。是故事里的那个吗?是常觉师父又把它找回来了吗?似乎,只要是果云师父的东西,师父都要保留下来。堂宇,灶屋,金佛。他把金佛放回去。只是看看,不算做坏事吧。关上橱柜,他忽然想起来,没锁起来的是金佛。那锁起来的,肯定是比金佛更贵重的什么吧。
上午,跟師父学经,演山读到一个句子:“亦如翳人,见空中花,翳病若除,花于空灭。忽有愚人,于彼空花所灭空地,待花更生,汝观是人,为愚为慧?”说的是一个眼睛生有翳膜的人,常看见空中有虚无的花朵绽放,眼病去除那日,这空中的花也消失了。却有一个愚人,在那空花消失的地方,等待花重新绽放。本师和富楼那尊者都批评这个愚人的行为,是被无明遮蔽了眼睛。演山倒是觉得,愚人有趣。眼睛有问题的人,可以看见空中花,对于这样的现象,同样作为病人的演山,完全能够理解,但他不为陷入虚幻感到苦恼。苦恼已经够多了,就让空中花变成一件好事吧。
他到院子里闲走。灶屋失去神秘感,变得亲切。而屋里头的水缸,他听过它的故事后,已对它高看一眼。他又凑到灶屋的窗户前面,往里头看。那是一口外观普通的大水缸,缸身没雕花,也没上漆,可能曾经有漆,早褪掉了。缸口覆盖着塑料膜。他想,塑料膜底下会是什么。是腌菜或者笋干?他家里也有一口大水缸,用来泡笋干。父亲带他离家之后,就剩母亲一人铡笋干、泡笋干,凌晨四点,还要骑着三轮去南门头卖笋干,与这里早殿的时间差不多。偶尔,他会思念母亲,只是静悄悄地思念,怕有玄远的某物知晓了,自作主张做那信使。他其实习惯了在外的生活,母亲也习惯了他们的不在。
下午佛堂出了点小变故。两个小孩爬上道坦的围墙,翻进佛堂内,在菩萨像周围打闹。常觉师父叫人把两个小孩抓起来,绑了手脚,吊起来。师父这样做让演山很意外,虽然她平日严肃,但他也没见她真正动过怒。以前在安佑寺,他踏大殿门槛,宏仁师父只是拿戒尺打他手,对于寺外的信众,更是温言相告。有香客劝说常觉师父,请她消消气,常觉师父说她没有生气,只是按律施以惩戒。两小孩的长辈寻过来,赔礼道歉,常觉师父也不放人。她说,小孩不懂事,在菩萨像前嘻嘻哈哈,菩萨不会怪罪,但是山门大开,他们偏要爬墙进来,扮作贼人相,这一点不可饶恕,好像佛堂是人人都可以侵占的,是人人都可以损毁的。小孩起先倔强,到后来终于哭出声。直到太阳下山,常觉师父终于松了口,说:“让小孩回去吃饭吧。”两个小孩被领走后,佛堂又静下来。鲜少人语,树悄然立着,树影比树热闹,在墙壁上涌动。
晚上,演山看见师父照例在灯下抄经。屋里灯光昏暗,每次抄经时,师父都会点一盏油灯。他坐到师父边上,看柔顺的毛笔尖在纸上轻轻刷过,纸上就新添几个秀丽的字,心里头痒起来,也想写字。师父不让他写,他硬要写。师父只好说实话:“你的字师父见过,不好看,以后练好了再来。”
演山在一旁笑个不停。笑够后,又看师父写字,突然注意到,师父的袖口上有金色的秽渍。他伸手帮她抠,没抠掉。师父说:“大概是袈裟的金箔沾上去了,不要紧。”演山点点头,伸出手指,在灯火里穿来穿去玩着,突然火抖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撩到灯芯了,连忙停手。火抖个不停,才晓得是起风了。演山护着油灯,一会儿,灯火还是熄了。师父顺势停笔。演山眯起眼看,正写到“乃至无老死”,“死”字没出来。他看得难受,说:“师父,写完这一句呀。”
“抄经须诚心,停了就停了,下次再接上就好。”
师父招呼演山坐到床边。演山双盘,师父将手放在他的胸口,念诵经文。做好这番睡前功课,演山躺下,师父替他盖好肚子。演山说:“师父,我要蒲扇。”师父的房间没有电风扇。师父把蒲扇拿给他,关上灯,各自睡下。黑暗里,演山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想起一些事。几十年前,师父和果云师父就一起住在楼下小院里的灶屋内,那是怎样的光景,他想象不出。即使他已经过得很辛苦了,他也想象不了那样的人生。可能,这世间所有人都有病痛,有些病痛在身内,有些在身外。大家都是痛的。想到这里,他没有感到安慰,反而变得难过。他喊了声师父。
师父问:“怎么了?”
“师父,你会变成鹤吗?”
“这是什么问题?”
演山跟她说了饥荒年代,有和尚化鹤的故事。
师父听后,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人变成鹤呀,师父,有别的意思吗?”
师父说:“丛林不讲神通法术,只讲因果。变成鹤,也是可能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师父不会变成鹤,放心吧。”
演山说:“那就好。师父,你要多吃点,不要瘦成鹤。”
师父说:“好。”
听到这一声保证,演山高兴起来,可以抵消一点烦恼。佛堂无人敲鼓钟,他渐渐睡去。
白天,学完经,演山在檐下放空。云好看,不太薄,仍然透亮,离树和屋顶咫尺之遥,等真正飘到二者上方,又远了。偶尔会有鸟掠过,速度之快,连影子都迟疑,慢了半秒,才跟着飞离。安静的时候,人会注意到影子,因为跟它们共处一个悄无声息的维度中。演山站起身,走下台阶,身影跃入光中,他也悄然进入那个世界了。他四处走,让自己的影子与树、与栏杆、与门扉的影子贴合。他走到大殿前,与雀替一起栖身在梁柱之间。躲在这,就能赢过所有人了吧。
父亲从大殿拜完菩萨出来,问他在做什么。
“捉迷藏。”
“捉迷藏?跟谁?”
“我也不知道。”
“傻孩子,不是晒进热毒气了吧。来,爸帮你摘一下。”所谓“摘热毒气”,就是徒手刮痧,在相关穴位又掐又拧,痛得很。演山连忙走开了。父亲又把他喊回来,走进屋子坐下,父亲把手放在他胸口传功。气功师父说,普通人的气,对心脏病人有帮助。
黄昏边,演山到佛堂外面玩。所谓玩,于他来说,就是换一个地方静坐。日落里的小镇,喧闹而安宁。他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河里头有一些男孩在游泳,离他们不远处还游着几只鸭子,两方看着都十分惬意。水不是至清的,泛着浑绿,但水里有一幅清晰的夕照图,毫不省颜料地在水里洇开,整条河看着便很洁净。有几个小孩蹲在河埠头的台阶上,拿米筛捞鱼。按常理来说,就是捞着玩,没什么好捞的。演山凑过去看,桶里竟有好几条鳝鱼,忍不住赞叹,厉害呀。他们回头看他,里头有个男孩朝他笑,问一起玩吗。他说不用。过了一会儿,他们不捞了,提着桶走到岸上。刚才那个男孩走向演山,问他,你住明寂堂里的吧?演山说是。男孩说,来养病的吗?演山说,你怎么知道?男孩说,你一开口就是普通话,看着又面生,肯定是外地来拜佛的。然后来佛堂的小孩嘛,都是为了养病。男孩在演山旁边坐下,身上只穿着底裤。几个小孩收拾完东西走了,男孩仍坐在石头上,他游过泳,要先烘干底裤再回家,不然母亲要骂人。
男孩說:“我妈让我带储水桶游泳,我才不呢,被人笑死。”
演山说:“听妈妈的,别逞能。”
“嚯,你看着跟我差不多大,居然这么讲话。我也要这么讲话。”
“我不是在教训你,我自己做什么都很小心。小心点,不丢人。”
男孩点点头,问他:“你在佛堂里每天都做什么?”
“念经,打坐,吃饭,睡觉。”
“好玩吗?”
“好玩。”
“听你语气就不好玩。”
演山笑说:“就是那种,静悄悄的好玩。”
男孩表示理解,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说:“你的嘴唇是紫色的。”
演山伸出手,说:“我的指甲也是。”
“我以前认识一个大哥,也像你这样。”
“他也是来佛堂养病的?”
“对。那时我八岁,他跟我现在一样大。他不会游泳,不会抓鱼,但他比别人都厉害,会折很难的纸飞机,飞个不停。你会折纸飞机吗?”
演山说:“只会两种简单的。”
“没关系,我已经会了。下次我教你。”
演山应着。一个在石头上烤底裤的小孩,为打发时间随口说出“下次”,不作数的吧。但他没想到,男孩又接着往下说计划。
“下次,我带你坐船,我叔有一条船,卖西瓜。买瓜的人担着箩筐来。我叔把瓜往岸上抛。”
演山问:“不会摔地上吗?”
“也有。我叔抛得好,容易接。瓜卖得差不多,船腾出空间,人可以躺在船上,人跟着船流啊流。你不游泳,肯定不知道从水里看天的感觉。天上的云,就像河里的柳絮一样。你看久了,就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了。”
演山说:“你这么描述,我就看见那场景了。”
“真的?”
“真的。”
“下次,你会过来坐船吗?上回我邀大哥,他说他马上要离开了,过段时间还来,就没来了。”
“放心吧,我还要待一段时间。”
“那等船过来,我去佛堂找你。”
“好。千万不要翻墙。从正门走。”
“我知道。”
男孩很高兴,问他叫什么名字,演山报了法名。男孩说他叫阿俊,丢下名字,一跳一跳跑了。演山看着那个只穿一条底裤的瘦黑身影,忍不住笑了。
晚饭后,演山回到寮房,看到师父在窗边喂松鼠。有师父在,演山靠近它,它也不跑。心里想的是“它”,也许不是同一只,这只比上次那只胆大也说不定。花生比松鼠的脑袋小一点,松鼠的爪子又比花生小一点。它双爪捧着双仁花生,翻动,找到合适角度,几下就把壳啃穿了。它不低头吐皮,碎壳像锯木时的木屑自然纷飞,约莫半分钟,花生开了一个口子,像一条小舟,它用舌头将花生仁舔出,忙忙地吃起来。
“师父,我们叫它松鼠,是不是应该喂松子呀?”
“松子多贵。禅林的松鼠,也该克勤克俭。”
演山笑,觉得这时候,师父也像小孩一样。
目送松鼠离开,演山关上窗,做了睡前打坐的功课,与师父各自躺下休息。他心里回响着松鼠啃花生壳的声音,很快就睡着了。到半夜,却突然醒过来。他先听自己的心跳,是正常的。也没有做噩梦。他往禅床望去,望了一会儿,终究看不出来师父是不是躺在那儿。他壮起胆喊了几声师父,无人应他。他下床,凑到师父禅床上看,才确定她不在。窗外的天色,还远远没有亮起来的意思。这些夜晚,师父究竟去干什么呢?他决定去看看,如果师父是偷吃,他可以叫师父分一点。
他穿上衣服,下到一楼,走进院子里。禅堂里发出微弱的光。师父应该不在禅堂,禅堂跟大殿一样,点着长明灯。他往西边看,灶屋也亮着。他轻轻走过去。灶屋闭着门,门缝里漏出光,他看到,锁已经打开了。他走到围墙边,透过灶屋的小窗,往里面看。师父果然在里面。她背对着窗,坐在那口镇堂之宝前面,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晃动着。他看了一会儿,师父把手从身前移开。原来她手里拿着画笔一样的东西,她用画笔去蘸身旁一只大碗里的颜料。就在她俯身的时候,演山看见了水缸里的东西。
水缸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缠满纱布,一直缠到头顶,没有一丝外露的皮肤。师父蘸好颜料,在那人身上涂画。他知道,师父是在刷金漆。
当演山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一切景象都模糊了。是肉身佛,师父把她自己的师父,做成了一件佛器。他在别的寺院听过,缸内放大量防腐香料,刷上石灰,把僧人的尸体放进去,封缸三年,称为坐缸。他现在看到的,是第二个步骤,给尸体刷漆。他慢慢往后退,退回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希望师父发现他,走出来,他就会跟师父争吵,他会告诉师父,那样是不对的。师父会用什么佛家的道理说服他,让他安下心来。但师父没走出灶屋,她很专注,正全身心做着自己眼下的工作。这一切,可能在那个女孩十几岁立誓出家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演山往开阔的地方走,走得很快,最后几乎跑起来。跑到道坦,他停下来,坐在地上,身体里传来震动的声音。他的心跳和呼吸多努力呀,它们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才能维系下去。而他,从来是个不紧不慢的人,有些跟不上了。但跟不上,仍然要走下去呀。演山坐了一会儿,想明白一些事,起身慢慢往回走。
他知道人都有秘密。比如,他经常看到,父亲跪在圆通殿的一侧,将脸埋在蒲团里,一动不动。他不敢走近,怕看到父亲是在哭。他在殿外就知道,父亲跪拜的是延命观音。圆通殿里除了中央的三位主尊,两侧只有延命观音跟前设有供案。他自己也有秘密。他给自己设的寿限是二十岁,超过之后,活到的都是赚的。现在他十三岁,要努力抵达那里,他要去二○○○年,还要去更远一点。
这天他跟父亲坐在佛堂的院子里。他不跟父亲说水缸的秘密,有些事,他是准备忘掉的。等他日重新拜访已经成为明寂寺的这座大寺,香火环绕,他跟父亲看到果云师父的肉身像,要与父亲一起发出惊叹。
“爸爸,我不会死。”演山说。
“又在无空讲了,别说不吉利的话。”父亲说。
“我们做个约定吧,把现在作为一个点,我会在现在等爸爸。等以后,爸爸想我了,你就来这一天找我。我还会跟你说话。我会知道,你来了。”
“爸不用想你,爸不是每天陪着你吗。”
“每天在一起也可以想念啊。”
“也对。那妈妈呢?”
“嗯,那以后我跟妈妈再约定一个地方。这里,就只是我俩说悄悄话的地方。”
“好。”父亲说,对演山笑。
起一点风,树影在墙壁上轻轻挠着,它们挠好久了吧,如此轻轻,经年累月,也剥掉了些白灰。叶子飘进半月池,静水里发出一些空声,别人未必听得到,他能够听到。夜晚的时候,半月池偶尔会扑通一声,是它们在悄悄嘀咕吧。一池水会照见另一池水,一朵花会衬映另一朵花,他坐在这里,能听到远方的人,能听到很久以后的人。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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