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千夫长,还是因为他那部曾引起过很大反响的手机短信小說《城外》,虽然小说只有四千二百字,要在固定篇幅内讲述一个完整且精彩的故事,非常考验作家的叙事策略与结构能力。对于这一现象级文学事件,我们很容易想到闻一多提出的“戴着脚镣跳舞”的诗歌写作方法论,千夫长正是将自己置于强力的束缚中来充分激活创造的潜能。此后,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束缚”,很多文字都是在形式上拒绝“自由”的。作为一个潜在的古典形式爱好者,千夫长试图重新回到传统的整齐模式,寻找被形式所照亮的诗歌密码。
在近年来的诗歌创作中,千夫长钟情于用更整齐的形式来构筑他的诗歌长城——每行十字,每节十行,呈矩阵状排列,很大程度上像是图像诗,仅从形式而言,可谓相当简单。但问题来了,过于注重形式感是否影响了诗歌所要表现的内容呢?这一点也许正反映了千夫长对于自由体式诗歌的一种厌倦。他不喜欢句子参差不齐的排列,甚至不乏焦虑情绪,“我是强迫症,我喜欢洁净整齐。”(《强迫症写诗》)这或许能部分地解释千夫长何以如此迷恋诗的干净整齐。形式上的冒险也可能反向启发他的诗学认知,面目清晰,无限接近于诗人理想中诗歌的样子。正是在这一维度上,千夫长的诗歌《迷人的草原》才有更多可阐释的空间,即他如何在固定形式中最大限度地释放草原的能量?而这种整齐的排列是否又契合了草原本身的广袤空间?形式与内容的呼应怎样暗含着诗人从记忆中唤醒的那些迷人的草原之美?只有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在进入《迷人的草原》时方可获得一种真切的体验感,也能从中领悟到词语在对接经验的转换后所焕发出的光彩与魅力。
如果说《迷人的草原》是一首乡愁之诗,千夫长从回忆开始了他的返乡之旅,这似乎更切合诗人所要表达的一种情绪。他以科尔沁草原的先祖作为诗的逻辑起点,这种追根溯源式的书写其实召唤出了诗人的乡愁意绪,即如海德格尔评论荷尔德林时所言,诗人的天职就是返乡。在返乡的诗旅中,千夫长打开记忆之门,从姥爷去世这一具体场景拓展移植到童年时对草原的记忆守护,那是“草原人”所拥有的集体无意识。“游牧在我的精神牧场里/为我胆小柔弱的灵魂打/开亮光给我刚强和胆量”,这更像是千夫长在为自己童年经历作传。他将草原的游牧作为一种人的精神进行了生动描绘,尤其是“韵”的使用,又像是为诗赋予了摇滚和民谣杂糅的节奏感。千夫长如同一个行吟诗人,一边按照自己的内心来寻找动态的灵感,一边又以童年谣曲唤醒亲情的温润和柔软。千夫长之所以调动童年记忆,也许是因为只有成为灵魂记忆最深处的羊和马,才可解释这种乡愁所带来的微妙变化。草原主题书写一直以来都体现为宏大叙事或抒情,这是由草原这一特殊的阔大地理空间对人的视觉和情感“冲击”所决定的。千夫长并不是像草原游客那样因“到此一游”带来的新鲜感而引发诗情,他是以土著身份长久浸润于草原而早已形成的由内观外的方式,来消化与转换已有的草原经验。所以,他既不会陡然冲向高音区,也不会刻意徘徊于低音区,而是在整体与局部呈现的辩证法中保持中音区的格调,尽力呈现草原真正的“迷人之处”。
从现实角度来看,千夫长借助“草原人”的独特视角在“离乡—返乡”模式中重构了草原的形象。“出生的草/原成了远方永远的远方/碎片的远方失忆的远方/我只有时间没有了草原/祖先哪我丢了草原祖先/的心肠会被我喊得生疼”,草原在诗人的记忆中成了一个时间化的观念,这种抽象的草原无限趋于“远方”,当千夫长以审视的眼光聚焦于那片出生地时,他发现自己丢失了“草原”。这是一个草原的异乡人反观生养自己的土地时所遭遇的困境,而如何在书写中来还原草原的生机与活力,唯有在细节上深入到草原的内部,方可洞察到成长经验中的草原精神。他继续回到童年,趴在草地上看火烧云,将草原作为一种风景来凝视,可以发现乃至发明一个“新的草原”。这一点也验证了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所言的风景是需要“内在的人”通过颠倒和“扭曲”认知来发现的,包括他不断提及的牛粪与雪,这草原常见之物此刻却焕发出了异样的光芒,它们是诗人重新打量草原的一个探索性切入点,这些曾亲历但往往被忽视之物才代表着真正的草原生活。它们虽然是物质的,但实际上代表着一种草原精神,尤其是各种景观的复现,折射出的正是被现代性所消解的游牧民族的历史积淀。所以诗人才会如此写道:“精神的草原没有了边疆/他乡的花草都转了基因/我们逐渐失去草原精神”,一旦人离开了草原,这种“失去”是双向的,一方面是草原失去了人作为主体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是人失去了草原作为精神载体的自由精神,它被后工业时代所异化和改变的,不仅是实体的草原环境,更是一种古典草原的精神传统与文明。
因此,千夫长这首诗是立足于细节的记忆回放来展现草原之美,他试图通过化用各种草原元素来重塑一种日常生活现实,比如用了不少篇幅专注于书写红马这一最能体现草原精神的动物,我们也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希望在与红马的对话中获得精神的回响。“红马在天空飞翔我们的/爱情是灵魂的鸟儿红马/在草地奔跑我们的爱情/是红色的驹儿红马在梦/里相见我们的爱情是温/暖的光儿红马在今生转/世我们的爱情是盛开的/花儿红马追着红马爱情/寻找爱情追过前世找到/今生红马来了就有爱情”,红马作为一种具体存在,它更像是诗人想象出来的形象,即便实有,也幻化成了一个象征。红马在草原上奔跑,喻示着流动的爱情,于时空转换中成为了具有超现实主义之美的化身。在美的构型中,红马穿行于草原,某种程度上也同构于诗人对红马的审美定位,它不仅是象征,也是浪漫主义的美学原则。后来,千夫长以红马的忧伤引入了尼采在都灵卡罗阿尔伯托广场抱着马头痛哭发疯的典故,其意图也在于强调“马和人之间也灵里合一”这一观点。红马象征着自由奔放的草原精神,而生命的归宿到底在哪里?一旦红马是被虚构的意象,那么,草原精神就可能被悬置,这也是红马所代表的哲学已经内化在了诗人那些动感文字里的原因。
当然,马的生动不仅诉诸文字,千夫长还由此扩展到了绘画层面,他将阿斯巴根和夏加尔画的马进行比较,无论是静观马的雄风,还是动态地关注马的跃动,这些最为直观的画面都不乏专业的眼光。诗人从电影《都灵之马》写到绘画,关于马的场景在影像与画面中获得了艺术的定格,但他仍然还是相信艺术源于灵魂如何对接现实与生活,这对于诗人来说其实就是一种通灵的写作。词对应的马和草原,同样也生发出了“物”的联想,这才是诗人在“诗与思”的融合里所希望抵达的内在秩序。千夫长几乎是以叙事的方式梳理出了自己的人生地形图,虽然他一直在流连于草原生活的经验上表达某种红色的情绪,可他的回忆还是带上了怀旧色彩。也许怀旧正是千夫长诗歌的精神底色,他将记忆与现实杂糅进了想象的成分,甚至让物在词的行进中也有了飞翔之感,可超越世俗层面的书写让他的诗又有了深深的命运感。也就是说,为人生的诗是千夫长写作的终极目的,尽管他强迫症式地运用整齐的形式,也不使用任何标点符号,力求在断句上下功夫,诗歌看起来像是一场封闭的文字游戏。但他致力于语言创造的仍然是严肃的写作,否则,那些沉重的情感无法落实,只能是一种姿态性的词语表演。从表象上观之,千夫长的形式大于内容的诗歌确实不乏表演性,他调动感官参与到对草原的大面积考察,也是基于一种特别的草原情结,无论怎样超越和升华,终究还是要回到更切实的身体经验。
千夫长的草原经验是拉开了时空距离之后的多维呈現,他笔下的现实与想象都指涉了对回忆本身的强化,整体性的认知中包含了他的激情、深情与柔情。在诗人笔下,草原是怀乡病的治愈良方,唯有消除异地怀乡的情绪,才可能更客观地直面故乡,然而,这是矛盾的,甚至成为了一个情感和诗学之间的悖论。他在处理这一内心冲突和现实矛盾时,不免有着某种自我启蒙的意味。“曾经是我北方草原真实/的日子离开太久路途也/太远就储藏在了旧梦里/有时候旧梦的窗子会被/思念的钥匙碰醒我就时/光倒流回到青春草原去/看望留在青春里的你可/是我发现生活在草原那/个平行的你却很少回去/羊群让你已失去了记忆”。这又何尝不是一次自我对话呢?我和你的相遇,很多时候只能在“旧梦”里,这个“你”既是草原,又可能是一个倾诉的对象。诗人趋于生命本能的书写发自内心,他在平行时空中穿越和衔接的正是草原这一中介性符号,其间还是出于某种爱的渴求。这种爱是对草原和家乡的爱,也扩展到了对更广博的生命的爱,它无法被具体的词语取代,相反,爱也影响着诗人对词语本身“丰富的痛苦”之理解。
就是在对爱的召唤中,千夫长以个体意识的觉醒,将写作的触角对准难以把握的草原,让自己的心胸更为开阔,视野更加广博,诗歌书写也自然地表现出大气象。这些经验的获得都内化在了诗歌的结构中,也渗透在了他倾注的草原精神里,而草原在他的诗歌中就成了一个真正关联于创造的精神装置,这是他在记忆中还乡的内在动力。除了针对马、羊和草原场景,千夫长所表达的是“语言的激情”,他离开草原是否就是为了最终能返回草原?这一点也难以构成他不遗余力地书写草原的理由。因为草原一旦被以诗的方式消费,它很可能就失去了差异性和神秘感,从而弱化了还乡的有效性。千夫长之所以还乡,还是出于诗人天职的考量,这里面所隐藏的爱才是更为持久的写作驱动力。然而,热爱草原的迷人之美,并不是能够接受草原的一切,他也注意到了今日的草原已不同于昔日的草原,他诉诸乡愁的书写,最终还是落脚于整体的批判精神与反思意识。“如果有乡愁乡愁也是有/诗意的如果生命中少了/一个故乡我们便连乡愁/也没有了我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但是却找不/回来了有的人根本都不/知道故乡在哪里连寻找/的方向都没有那么是谁/残破了我的乡愁又是谁/连一个故乡也不给人留”,这种对于乡愁的现代性再造,也许还是老生常谈,但他的追问与反思是有根据的。离乡之后的怀乡,需要找到具体的方向,可很多人已经没有了故乡,也因此失去了方向,不免会陷入虚无感之中,而且这种虚无感显得异常隐秘和微妙。在他对故乡失语的抵抗中,乡愁最终通向诗意似乎是一种既定认知,而诗意在此也不乏某种悲剧色彩。它是以“失去”作为代价的,诗人由此不得不发出“那个远方已经成为故乡”的感慨,这是否又回到了很多人所谓的“诗和远方”的同构性理解呢?
千夫长对于乡愁的反思是以现实作为参照的,他警惕自己的眼光越来越狭窄,“在苍茫的世界只能看见/一片草原我的眼光真是/越来越窄了在辽阔的草/原只能看见一个牧村我/的眼光确实是越来越窄/了在游动的牧村只能看/见一群骏马我的眼光是/越来越窄了在消失的马/群里只能看见一匹红马”,在此,我想到了雷平阳的一首诗《亲人》,千夫长这种眼光越来越狭窄的过程,似乎应和了对故乡的爱越来越缩小和具体化的过程。就此而言,诗人的反思其实内在于历史意识的觉醒,这也是故乡在层层递进中被不断还原的价值。故乡最终定格于一匹红马之上,抽象的乡愁也就转化成了具体的爱之路径,就像海子阔大的“以梦为马”的想象,在生命的意义上嵌入了某种永恒性,但诗歌还是以美的植入作为前提。诗人最后以一个温暖的“红马入怀”场景作结,更呼应了马背上的民族最渴望完成的一种生命体验,其实这也是“迷人的草原”真正迷人之所在。
在此意义上,我甚至觉得千夫长的《迷人的草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乡愁之诗,而是体验之诗。他以身体对草原的感受推进了时空诗学机制的生成,看似诉诸后现代的实验性,实则是更传统的古典意志所成就的话语表达方式。如诗人所要求的,首先要在断句的层面进入诗歌实体,才能领会形式与技巧背后潜藏的现代诗学思想。在大多数诗人强调打破整齐划一的形式时,千夫长在个体诗学的意义上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否是对自由形式的抵抗?他这种重返确实也能将诗歌引向一种问题意识,也即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而非内容必定大于形式。在千夫长看来,过于自由的长短句形式,也可能受制于固化的韵律,“我的研究是只追求十个字十行的形式,躲避韵律。如果说诗是一匹马,形式就是美丽的马鞍子,韵律却是绊马索。”(《强迫症写诗》)但千夫长的诗歌中也是有韵律的,尤其是音乐感的节奏让他的句子如鼓点般带上了一种击打性,这样的韵律是避免不了的。他以马来比拟诗,而更强调形式的重要性,但韵律就是形式之一种。而且这种形式更需要相应的内容来匹配,才可让诗人的“整齐洁净”不至于引起更多质疑。然而,不管千夫长对这种研究有着何种单向度追求,有时甚至还不乏局限性,但他尝试戴着脚镣跳舞的冒险精神,也足以为其诗歌写作延展出了一种风度。这也许不是强迫症所能解释的,而是他的文学审美中固有的一种敢为人先的情怀。诗人以这种情怀见证了尝试的有效性,他的写作不是一般的文字游戏,而是带着及物性的现实介入之诗。《迷人的草原》就是这样一首见证意义上的尝试之作,也是千夫长对于当下略显疲软的诗歌写作的某种反拨,它可能源于经验的反叛,也归于诗人一直以来坚守的革新意志。
(责任编辑:张好好)
刘波 一九七八年生,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评论家。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文学的回声》《诗人在他自己的时代》《重绘诗歌的精神光谱》等专著和文集七部。曾获得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红岩》文学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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