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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过山梁

来源:专题范文 时间:2024-01-19 12:38:02

罗苑丹

这回,他是真的死了。

他曾无数次地想死。跟乡亲们唠嗑活着没有意义,跟家人唠叨此生太苦要早死早投胎,跟我们更小的一辈说各种自寻死路的方法。我顺着话头跟他聊,说这种死法不好,那种死法也不好,算了,还是活着好些!想就此敷衍着结束谈话。他停顿一会儿,像是认可我的说法,没一会儿又接上了趟,无比认真地强调合适的时候还是要去死,像是在漫游中不经意被人牵着走了一段,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走错路又赶紧转回来。他像个老顽童,虽会被暂时迷惑,却根本不上当。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早年他上山砍了木头准备做棺材,紧接着家里建新房,木头拿去盖了房子,后来家里开小卖铺,给他买了村里人看来最好的棺材,他心愿达成,开始风风光光地等死。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他嘴上挂着要死、该死,要去找死,却活了一年又一年。有次他甚至拿了根草绳往谷底菜园里去。邻居跑来报信,边说边模仿他的动作。脸扭朝一边,表情绝望,幽幽叹一口气:“唉,活不成了。”家人急坏了,想起他曾说菜园旁那棵柿子树,不仅隐蔽,还高矮合适,一家人急忙追去,到半路见他正原路返回,手里还拿着那条绳子。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他根本不会真的去死,甚至越老越怕死。他那一身老毛病,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就开始无比着急,生怕说死就死了,见不到孩子们最后一面。七八十岁后,更是身体随便挪动一下都要长叹几声。有时,他拄着拐杖,拖着蜗牛似的步伐出门游走,经过别人家门口,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确实没有任何声响,就继续走,遇到乡亲喊他,他就向人诉苦。脚疼、手疼、胸闷,无处不疼,无处不病。别人没时间跟他聊,随便说句:“打电话叫娃娃回来拉你去医院看看嘛!”于是他像是找到了依仗,回家开始给在外工作的孩子打电话。“看来你们在外面过得好啊,都不想管我了?我都快要死了……”

这就是我的爷爷,我始终没想过他会死,寻思着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在无数个日子之后。他是家乡的一部分,是老屋的一部分,在那个尘土飞扬的村庄,他会一直坐在厦坎上,等风,等雨,等我。

每次回老家,走进院子见到的情景都差不多,爷爷坐在厦坎上,双手往前拄一根拐杖,有时是一支烟锅。早些年,他会赶紧站起来,朝屋里大声喊:“你妈,你妈,快,喜梅回来了!”奶奶从屋里出来。他又吩咐:“快去把留给喜梅的东西拿来!”奶奶于是又转身进屋。他忙着去捉鸡,一个院子马上鸡飞狗跳,然后边杀鸡边问我的学习和工作。后些年,爷爷奶奶都坐在了厦坎上,各自双手向前拄一根拐杖,见我,激动得赶紧站起来。奶奶思维清晰表达准确:“喜梅你怎么回来了?你又长好看了呀!”爷爷嘿嘿笑着,问:“你从哪里来?”奶奶白他一眼:“不从县城来从哪里来?”爷爷依然嘿嘿地笑,说完后又坐下继续发愣。再后来,两人都不站起来了,就屁股在凳子上挪几下表示欢迎,然后接着呆坐。

有一次,我走进院子叫声爷爷,没有回应。我自顾把带回去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给他看,他一言不发,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一会儿,爷爷说话了。“你是哪家的姑娘哇?”我莫名奇妙抬头看他。他转头向奶奶求证,“这个姑娘怕是村头老景家的呀,长成这么个大姑娘,看都看不出来了。”奶奶伸出拐杖在他腰上戳了戳。“是喜梅呀,你是老糊涂了。”“哦!”后面又是无尽的沉默。

我就是在那时候发现了时间的端倪,当时正值傍晚,我仿佛看到天空正以惊人的速度昏暗下去,原本鲜活的村庄笼上了老照片似的光影。爷爷进入他的世界里,眼中没有了大山,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风和云。时间静止不动,他静止不动,我仿佛看到他沿着时间的轨迹越走越远,就要走到尽头,一边走一边消散,渐渐散于天地,汇入洪荒。

我惊讶于他的衰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那些我想为他做的事却都还没做!我开始后悔,多年来甚至回去一趟都害怕,心惊那段盘山绕水、大坑小塘的路,总想着等路修好些再回去,一等就是多年。路修得差不多了,又想着坐乡村客车的体验真是差,等买了车,想啥时候回去都行,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

接到家里报丧电话时,我正吃晚饭,一口饭咽下去一半,就那样哽在胸口。像所有已经发生或即将要发生的事一样,此事丝毫没有先兆,那些想做的事,终究没有做成。

我們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几十年了,县城到猫街集镇的路经过数次修补,又数次被碾压损坏,至今依然不平坦。车走得小心翼翼,又不得不急匆匆向前。

我在县城读初中时,每个学期往返一趟,次次刻骨铭心。那时从县城到猫街的客车一天一趟,每次坐车的情景都差不多。车子过道上站满人,发动机盖坐着人,驾驶员旁蹲着人,一路颠着簸着,像筛豆子,呼啦涌朝这边,呼啦又涌朝那边,车内温度高得要把人蒸成馒头。若是雨天,温度倒合适,车子却像个瘸腿的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塘里打颤,有时开窗透透气,正巧车轮崴进泥塘,啪的一声,一股泥水溅起来,喷人一身一脸。

万般辛苦回到家,我总会向爷爷抱怨那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晕得几乎要吐出苦胆,何况车到猫街集镇还要走那么远才到家。他吁出一口气。“有车坐能有多难,以前我可是靠一双脚走去的,好好读书就不用受这种罪。”

天越来越黑,车内一片寂静,家人们怀着各自的悲伤。我转头看窗外,路旁一团团黑影向身后退去。万物不过浮光一缕,留恋的,不留恋的,都终将远去。我安慰着自己。

“砰”,伴随着不大不小的撞击声,我们的身体猝不及防扑向前,又用尽全力倒向后,回过神来,原来是慌乱中追尾了前面的车。前车司机下来查看后大喊冤枉,喋喋不休,眼看我叔扯不清楚,我爸赶紧下车支援。我爸表情严肃,双目圆瞪,憋半天说出一句:“我爹都死了,还要吵!”这话说的,像是爷爷的死跟对方有关似的。我想着我爸还会说点别的话,可我爸的发言确实已经结束。不过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还是起了些作用,那司机没再坚持报警和联系保险公司,我们赔了钱,继续往回赶。

如今的路尚且如此,七八十年前这路又是什么样?爷爷曾从这里走过,途经此处走到县城,走到楚雄,走到双柏鄂嘉,那不可思议的长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曾有无数次机会问他,却又无数次地以为来日方长。

爷爷年少时曾成为村里第一位考进州府学校的学生,在对爷爷一生的回忆中,我总会从这里岔开一条道,如果他当年能够在楚雄一中顺利读完初中,那所全州最好的中学会不会把他领入另一条人生道路?

可人生没有如果。到楚雄读书要花不少钱,必须卖掉一些田地,而家里不多的田地仅够糊口,这让寡居多年的曾祖母左右为难,前思后想始终拿不定主意,眼看开学时间要到,只好请人先陪爷爷去报到。爷爷走了将近一百公里,读了一个多星期,曾祖母却做出要守着薄产安稳度日的决定,学费供给不上,爷爷只能退学。退学后,爷爷和奶奶结了婚,曾祖母反复掂量后又觉得不读书始终不妥,又让爷爷到县城插班读了两年初中。

似乎就是从初中毕业回村起,爷爷就进入了生命的寒冬,开始了更艰难的奔走。爷爷回村不久就进了监狱,被派往双柏鄂嘉。这一趟将近三百公里,长途跋涉的劳累、委屈和无奈,被虐待的痛苦与悲伤,漫漫长路和入云高山交织成无边绝望。哀牢山直入云天,毒虫瘴气,山近路远,满目疮痍,没有比那更绝望的跋涉了,或许那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千辛万苦,一步步走向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回望故乡,水远山高,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仿佛前尘往事。

鄂嘉是双柏县西部的一个乡镇,是偏远的彝族大山区,爷爷劳改的地方靠近景东,已经是鄂嘉的边缘。他的任务是打铁,后来我问他会不会打铁,他答不会,原因是别人看他有点文化,安排他参与做一些管理工作,由此躲过了不少苦难。一年八个月后,爷爷平反归来。

岁月尘烟里,我仿佛看见祖屋半掩着门,爷爷从巷道下来,转进院子,疲惫的脸上闪着相逢的喜悦。他喊一声阿嫫(村里人对妈的称呼)!屋里窸窣一会儿,半掩的门里探出曾祖母半个身子,哭声夺门而出:“儿呀!阿嫫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曾祖母一双小脚如风中飘絮,颤抖着飘过厦坎,终于摸到爷爷的脸。

爷爷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扑进曾祖母怀里痛哭一场吧!万千委屈,悲苦,恐惧,迷茫,唯有一哭方可化解。他要告诉曾祖母,在那灰暗的日子里,他经受了什么。可是,万般辛苦归来,千言万语还没来得及说,家中竟是满目疮痍。六百多天时间,同父异母的大哥死了,在爷爷离家半年后,这位大哥被人捆起来,跪在开满刺白花的荆棘条上,一枪结束了生命。

妹妹呢!在失去大哥的悲伤中缓过神来,他发现一母同胞的妹妹竟然没有出来迎接自己。看着曾祖母悲痛的模样,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他发疯似的跑遍每一个房间,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不在了,不在了,死了!”曾祖母颤抖着跟在他身后,揉着再也流不出泪水的眼睛。

曾祖母十六岁时嫁给四十岁的曾祖父成为第四任妻子,三寸小脚,注定她最多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儿子三岁、女儿三个月时曾祖父离世,从此,她守寡,独自养儿育女。想着儿女大了,终于可以松口气,怎料世事变幻。她始终只想救自己的女儿!丈夫视为命根的大儿子说死就死了,自己的儿子进了监狱只怕凶多吉少,难道还要让女儿在家里等死吗?于是曾祖母颠着小脚走过五六十里山路回娘家求救,希望为女儿找一户人家,远远地离了这个村庄,嫁到无人熟知的地方,家里越穷越好。谁知道又错了呢,这个仓皇出嫁的女儿因出身问题在婆家受尽凌辱,生命永远停在了二十岁。

“要是我死在外面回不来,谁为你养老送终!”村子对面站立了几百年活成神树的大香树,可能会记得爷爷的那次嘶吼。

车子过了猫街集镇,顺老牟元公路,到长箐河,往新田村方向,驶上了回大力石村的乡村道路。

刚过新田坝埂,大姑妈就开始啜泣,大姑妈指着身旁浮光而过的新田坝,“这个坝就是当年阿爹来修的!”大姑妈是爷爷最大的孩子,亲历了爷爷大部分的苦难,感触自然更多。

我还知道,进村这七八公里的路,大弯小拐,千惊万险,也是爷爷等人挖的,高山峻岭,靠着锄头凿子,用血和汗,凭人力挖凿出一条连接外界的通道。

小时候我常抱怨出山的路太难走,往往走到无奈才能到新田村——我外婆家。“路是难走,你要知足,当年挖这条路,那个苦啊!要是没这条路,你得从那个山爬过去。”爷爷指着村子背后似乎就要插入云天的大山。“你要是书读得好,走出去就不用回来。”

当我逐渐长大,当我从大力石村出发,沿着通往猫街集镇的路一直走,途径一些村庄:新田村,水箐村,长箐河。在客车稀缺,只有走到猫街集镇才能坐车到县城的年代,当我风尘仆仆、双腿打颤地走过这些村庄,我总是无比期待能来一辆拖拉机。总是盼着,身后风吹过林木的声音似乎就有了拖拉机爬坡过坎的喘息声,我频频回顾,看见身后被拉得越来越长的路上浮土飞扬,拖拉机终究没有来,回身继续往前,前方的路沿山绕几个曲折来回后,隐入了山背后。当我终于走到猫街集镇,坐上客车,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时,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所有的坚持都不会白费,所有的苦痛都必须亲历,所有的收獲都在意料之中!

爷爷虽说平反归来,但成分不好是他逃不掉的魔障。挖路、挑土、打坝、建造,哪里有苦活哪里去,哪里有需要哪里去。无休止的活计,无休止的日子,周边村子甚至整个猫街的小坝塘、进村路,他一个接一个地去啃着“硬骨头”。

有时晚上也不得安宁,一天夜里刚睡下,门就被拍得啪啪响,来人大呼小叫:“走了,走了,出工了。”开门问去哪里,去干什么。来人权当没听到。爷爷只得跟着走,身后一家人急成一团,瞎忙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收到爷爷带回来的信,知道去了猫街挖路,才放下心来。

大姑妈东一句西一句讲爷爷生前往事,又讲到自己的婚事。关于大姑妈那一波三折的婚事,我听过多次,以往都当成笑话,这时听来,竟是悲伤。

据说大姑妈十岁出头就长成了村里少有的漂亮姑娘,让村里不少人家陷入两难,上门提亲呢,怕影响家庭成分,不要又实在可惜。也有经反复思量上门提亲的,鼻孔朝天如天官赐福,没想到奶奶均以女儿还小婉拒,其中就包括在村中有着绝对话语权的那户人家。结果第二天,爷爷就被安排去了邻村修坝,一座坝修完,那户人家又上门提亲,被无尽苦役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爷爷无奈答应了亲事。

于是,这桩亲事就开始了九曲回环。定亲对象在外地当兵,所有消息靠写信传递,那户人家没人识字,来信自然由爷爷奶奶代读。一次读着读着读出异味。对象声称有个进步的机会,担心被家庭成分影响,要求退婚。于是,爷爷送去一个猪腿作为回礼,抵消定亲时送来的一个猪膀,就此退婚。

谁知一年后,那户人家再次上门,原来是当初一门心思奔赴前程未果,又想回来再续前缘。可现下大姑妈已经订婚,对象是村里一位在外工作的工人。那家人好说歹说,爷爷只得又把大姑妈婚退了,等着那家人上门定亲。后面的情况是,那家人左思右想还是怕影响家庭成分,可这么好的姑娘放过了又舍不得,于是寻思着要把大姑妈让给亲戚家的儿子。

终于,这样的日子在岁月的某个时刻按下了暂停键。大姑妈幸运地获得了推荐去读师范的机会,毕业回来当上了人民教师。爷爷终于扬眉吐气挺起了腰杆,他在地上把烟锅嘴敲得当当响,宣布,从今以后,家里的姑娘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他自己历尽苦难,将要进入休息状态!

后来全国恢复高考,我爸也顺利考取师范当了人民教师,爷爷简直就是只骄傲的公鸡了,他无事就到村里最宽的一条石板路上显摆,坐在石坎上晒太阳,等人路过,等人聊天。“我姑娘跟那位老工人(大姑妈最终嫁给了当初被迫退婚的那位工人)到外地上班去了哟,买了新衣裳给我,唉,穿着哪里都不敢坐,还是旧衣裳好穿。”“儿子一星期才回来一趟,工作的人可不像我这么闲哦。”……直到奶奶找来,尖声把他叫了回去。

烟锅是爷爷行走江湖最后的武器。如果情况允许,他可以永远坐在厦坎上休息,拿着长烟锅吧嗒吧嗒吸草烟,看烟雾一圈一圈从嘴里漾出来,慢慢散开变淡,直至完全消失。可农村人哪有不干活的呢!

爷爷的吸烟大计总被奶奶打乱,奶奶一发指令,爷爷就得干活。“老倌,去割猪食。”奶奶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听到指令,爷爷叹一口气,深深吸一口烟,慢吞吞站起来去找篮子找镰刀,缓缓地走出院子。

干完活回来坐下继续吸烟,有时还没一锅烟工夫,奶奶指令又到。“老倌,去挑水。”“你是要磨死我哩!”爷爷发着牢骚,不理睬,继续吸烟,烟雾大口大口地从他嘴里喷散出来。奶奶噌噌噌跳过来,把钩担“咣当”一下丢在爷爷脚旁,待钩担铁链尖锐的撞击声刺向耳膜,奶奶再斜眼剜他几眼,转身噌噌噌又跳了过去。爷爷把烟锅靠在墙角,屁股上像挂了几千斤,终于不得不站起来,捡起钩担去挑水。

村里人总有来请爷爷帮忙的,他们从巷道急匆匆上来或下来,拐进我家院子里。听见有人叫他,爷爷就探出头去,对请求一般是有求必应。

“五叔,明天来帮忙打打院墙!”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腰差不多弯成九十度,颤巍巍走进来。见那人进来,奶奶早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这久家里忙不过来。”奶奶头也不回地说。“得闲就来帮忙哩!”爷爷接过奶奶的话。

那人刚出院子,奶奶的骂声就连环炮似的扫射起来。那些年苦得还不够,看看脚上那些疙瘩,半夜翻来覆去叫疼的是谁?也不看看是什么人,亏还没吃够!爷爷无动于衷,想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扫射。奶奶不解气接着骂。当年是谁最先去告你?又是谁的儿子看中了咱女儿,想要没胆要,浑说乱扯,亏还有人由着惯着。奶奶越骂越起劲儿,最后都不知道是骂那人还是骂爷爷了。爷爷深吸一口烟,一团烟雾从嘴里喷出来,话跟着烟雾一起散出来:“少说两句,孙男孙女都大了,还说那些陈糠旧米烂谷子有什么意思。”

相比于力气活,爷爷最热衷的是文化方面的活,早年他帮乡亲们写信读信,村里老人过世帮着写祭文刻碑记,几乎包揽了村里全部的春联。

冬日暖阳里,乡亲们忙过了春种秋收,备好来年柴火,闲了下来,家家忙着杀猪过年的时候,爷爷迎来了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乡亲们送来的红纸一摞摞堆码着,他计划着要写春联了。

一个空闲的午后,他在院子里摆一张长桌,找出春联锦集,从窗洞里摸出满身灰的毛笔洗干净,使出大力气拧开粘得严丝合缝的墨水瓶盖,墨汁倒进土碗,收拾妥当,他来到桌前,把一张张红纸裁成长条,又按每个字的大小折出印迹,就开始写字了。从大门、堂屋门、厨房门到牲口厩门、厕所门,对联、横批,甚至门神也裁方形的纸来写了代替。我找来一块小方石头,压住红纸的上角,爷爷写一个字,我就往上拉一下,整条写完拿到院子里晾着,写一下午,整个院子包括邻居家院子晾的都是春联。为防止春联被风吹乱,凳子椅子、砖头石块,甚至锅碗瓢盆齐上阵,压住春联边边角角,满院一片红,小孩子蹦跳其中,一派春天抢先到我家的景象。

大年三十,大人熬好面糊,孩子提着扫帚,蘸水撕掉门上的旧春联,把新春联贴上去。爷爷会在这时候出門,在村子里溜达一圈,欣赏大部分人家门上都贴着自己“墨宝”的盛况,如果主人刚好在,他会歪着头把春联念一遍,告诉别人对联的意思,提醒要从右往左贴,从右往左念,可别贴颠倒了。如果遇到的是小孩,他会耐心的教小孩子春联上的字,让小孩跟着他反复读,告诫小孩子一定要读书,长大才有文化,才能走得更远。

家里堂屋门贴上爷爷执笔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房间门贴上“合家幸福增无限,满室春风酿太和”。隔壁邻居家也忙着贴春联,可邻居不认识字,把“六畜兴旺”贴在了堂屋门上,路人的笑声差不多都飞到村子对面那棵老得看见村庄世代风雨的大香树上了。邻居满脸通红,手不停地挠着头皮,一只脚在地上搓来搓去,爷爷赶紧出来解围,重新写了个“家庭和睦”贴起来。

看爷爷随手就能写出那么好的字,我也想写,于是拿过毛笔模仿,谁知笔在手里完全不听使唤,字丑得不像话,没写几个就开始烦,在纸上乱写乱画,墨迹都能淹死苍蝇。“写字要有耐心,读书也一样,慢慢学,总能学好!”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记得爷爷那不愠不怒的话。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心里有多烦躁,总提醒自己要静下心,再努力坚持一会儿。

当年爷爷等人在大山腹地挖出来的路,粗粝了几十年后,近年终于打成了水泥路,车唰唰刷开过去,又快又稳,没有半点尘土,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村子背后的山梁。一路盘旋往下,走一段就有一幢小楼房从车窗外闪过。近年来,村里人大多外出打工,赚到钱就回村选择交通便捷的空地盖楼房,盖好后又继续外出打工,有的楼房盖起来就没人住过。车停在村口大榕树下。这里离家还有一两公里,要步行进村了,我们拎着大兜小袋的东西,走入久违的村间小巷。

多少年过去了,村庄格局丝毫没有改变,细长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房屋外墙,如果是白天,抬头可见两方土墙高高地夹着一溜儿天空,房子挨着房子,巷道穿插着巷道。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穿过巷道,去往村旁学校上学。有时雨下得特别大,路上污水哗哗地流,巷道里全是大塘小塘的泥浆,踩滑下去,满满一鞋子泥水。这时,爷爷就会背我去上学,他从墙角提出草鞋换上,展露出两只粗黑的大脚,一排脚趾次第摆放在草鞋底上,相互倔强又独立地遥遥相望,大脚趾二脚趾缝隙间穿上来一根细草绳系在脚背,使得这两个脚趾更是相距甚远;
然后,他高高地卷起裤腿,小腿明显白很多,腿肚上密布着一层比手掌还厚的肉疙瘩,当年只觉得他的腿与众不同,像一团团泡软的面条,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静脉曲张,一种因长期苦累堆积而成、疼得要死的病。我打着伞,他背着我出门,走过污水横流的石板路,转入巷道,不管多深的泥坑,爷爷全都不在话下,只管吧嗒吧嗒踩过去,边走边跟我说话,“要好好读书啊,长大就不用走这种路”......

巷道折折拐拐,天早已黑透,近年来在路旁稍微宽些的地方安了几盏路灯,村庄在夜里也有了光亮。路旁那些或高或矮的房屋,有的透着灯光,大多数漆黑着融入暗夜。在我离开的这些年,村庄空了,多年来这些房屋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故事,我是不得而知了。

风尘满面的老屋依然屹立着,屋里的人们却庄稼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人,我得反复从他们苍老的脸上寻找年轻时的影子,才能准确地叫出属于他们的称谓。走着走着,一个小孩突然追着叫我姑奶奶,把我吓了一跳。岁月在枯萎,村庄里的人们生死轮回,走的走,来的来,我的爷爷刚才也随着落山的太阳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抬起渐酸的眼睛看前面迎过来的老屋,柔和的路灯照见它经年的岁月。瓦楞草枯了又绿,已是多少轮回,瓦片的墨灰才染上沧桑,土墙变得黑黄,木檐上才有尘烟掉下来。嘎吱开合的木门划过岁月微澜,也是像这样的一座老屋,爷爷背着我走出来,爬上村庄背后的山梁,走过大坟山箐,往更深的山箐下去,再从箐底爬到对面,到與村庄相邻的高笕槽村。

在村脚一块空地上,爷爷围着一片荒草绕了一圈,又在圈子中间跺几脚。死后就埋这里了,保佑你,保佑一家人。爷爷像是在跟风说话。我在地块边拉着细毛刷似的橄榄枝找陈年橄榄。“我不准你死。”我抬眼回答。

这块坟地是爷爷最后的归宿,是他有事无事都要来看看的地方。爷爷说只要他入了土,就会在地下保佑着,让家里出文墨人才,甚至是女才,而那位女才就是我。每次他说这事,我脸上就有鸡虱子簌簌爬过,根本不好意思听下去,爷爷才不管这些,不管我书读得一塌糊涂,总是倒数被老师惩罚被父母打骂,还是工作后混迹尘中一事无成,他始终相信着我。

那时爷爷五十多岁,在之后三十多年时间里,我不止一次跟他来看那块地,头些年他背着我,后些年,我慢悠悠走在前面,回头不见他,停下来看旁边的野花野草,看周围的山,好一会儿,他喉咙里咻咻咻吹着气,终于转过弯来,到跟前张大嘴巴长叹一声。“唉,走不动了,下次怕要抬着来了。”说着继续边喘粗气边迈步向前。

果然,这回当真要抬着去了。走进院子,家里灯火通明,本家亲戚穿梭忙碌,八十多岁的老人过世,白事当做喜事办,要杀一头猪,摆上几桌。走进家门,去到爷爷房间,他像睡着了似的,规规矩矩躺在床上。我总想伸手拉掉他脸上的白布,再看看他的样子,再叫几声爷爷。我说过要带他去看看他年少时曾经上过几天学的楚雄一中,还没有兑现;
我总想改变他,不让他总是穿那种深蓝色四个兜的土布衣服,天冷时甚至重叠着穿同样的三四件。可当我赶到家,见他躺在床上,穿的还是深蓝色四个兜土布衣裤,还重叠着穿了同样的两套。我为此大哭一场,几乎抽干了所有力气。

生命就是那样巧合。爷爷去世当天,堂姐刚好生了个女儿。我忽然记起爷爷曾说过,若有来生,想做个女人,只需要等在家里,不用外出奔波劳苦。我姑且赞同他的说法,学着当年他为别人写悼辞的样子,为他写了悼辞:

罗应光,一九二八年生,三岁丧父,青年丧兄丧妹。入过狱,遍尝苦役二十余载。老来守望故土,享年八十六岁。此生已了,万事随风。若有来生,愿你身为女人,没有千山阻隔,得以掌控命运。愿你一生自由,可以闯一片天地,也可以仰望星空。

清晨如约而来,太阳越升越高,我坐在厦坎上,头晕头痛,昏昏沉沉。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耷拉着脑袋,斜着眼睛看面前来回奔忙的脚。奶奶坐在一旁,向前拄着一根拐杖,不停地抹着老泪,这对争吵了一辈子的冤家,而今算是彻底停息了。堂屋里,爷爷躺在备办已久的棺木里,只等去那个最后的安身之所。

我坐在爷爷常坐的凳子上,看着老家这最后的热闹,院子里乡亲们站的站、坐的坐,邀请的没邀请的,都来做最后的道别。就是这狭长的院子,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承担起关于家乡所有梦境的背景。迷蒙中,眼前景象尽数散去,我看到了时光深处,那个更小的、刚拥有记忆的自己。

“老伯,老伯(村里人对爷爷的称呼)。”我无数次趴在他背上,张牙舞爪地嚎叫,捶他的肩,揪起他背上一点点肉使劲儿掐,有时是为整理院子时那棵被砍掉的苹果树,有时是要吃梨树上才拇指大的梨,有时什么也不为,就想折磨他。“老伯,老伯,你是要剥了我的皮才甘心呢。”爷爷无可奈何,唯有背着我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着、颠着、哄着,只等背上那条毛辣虫哭闹得无聊透顶,睡着了。

我还记得经常跑向他,把蚊虫叮得到处是红包包的手伸到他面前,撒娇着要哭。“不怕不怕,涂点烟屎就好了。”说着,他把烟嘴从竹管上卸下来,伸根细草进去掏出黑黑一坨涂上去,果然又辣又凉快,不痒也不疼了。“老伯,那个小孩用石头砸我。”我转头指向巷子口,万恶的小明迅速缩回脑袋。“不怕不怕,那小兔崽子敢过来,老伯给他两烟锅。”他边说边重新组装好烟锅,继续吸烟。

他吐出来的烟雾四处飘散,和眼下院子里的烟雾混合在一起,院子里临时搭起来的一排炉灶正吐着火舌,烟雾袅袅煮着菜饭,灵堂前也是烟雾弥漫。毕摩各项仪式进行完毕,爷爷再也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在家人和乡亲们的护送下,他前往最后的栖息地,永远长眠地下。

我把悼辞压在爷爷新坟上,风呼呼地吹着,纸片哗啦啦上下翻动。地块边有橄榄树,后坡也有不少,摘一个咬上一口,满嘴苦涩汁水,簡直无法下咽,可只要坚持一会儿,甘甜便会从喉咙漫出。若是找到挂果一两年的老橄榄,更是少了生硬和苦涩,满口甘甜。像爷爷的一生,半世风霜洗礼,半世春风含笑。

《易经》中的困卦,卦辞是: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困即见德性,困而不失其所,不怨天尤人,便能获得圆满。在那生命的寒冬里,也是那些挑战了生命极限的苦救了他吧!心里的苦用身体的苦来救赎,苦到迟钝、麻木,在越来越多的空无里把往事淡忘。

爷爷总让我走出去不要再回来,我也如其所愿离开了村庄。出走半生后又将去往何方,迷茫半生后终将皈依何处?事毕,奶奶也将跟我们进城,此后,这个土红色的村庄,再也没有人等我,家乡只能回望,满目满心荒芜。

眼下的村庄,曾经多么热闹,而那些热闹是在何时去了何方?多年后呢,村庄又是什么模样?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依然空寂,也绝非眼下的空寂了。总想握紧的双手,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只能继续行走,去往前方!

擦着山梁过来的阳光,无数次穿过村庄稠密的瓦房,照见红泥巴路、红泥墙、红砂石院子,温暖着村庄土红色的苍凉。循着阳光,我看到草尖上露珠莹莹发亮,树木长出新绿,风里溢着花香。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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