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文
西王庄村东十字路口老槐树下,有一个凉粉摊儿。摊主老头儿高个,人称“五爷”。五爷头上一顶土黄色草帽,身上一件对襟黑褂儿,脸黑得像锅底,嘴边一圈儿胡子却白得像粉丝。私下里人送外号“黑倔驴”。
黑倔驴实际上是指五爷旁边的那头黑驴。黑驴除了驴嘴和肚皮下为白色,其余一色儿纯黑,无杂毛。这驴是五爷最亲密的伙计,尤其这几年,驴的地位远超老伴儿。令五爷最自豪的是,西王庄村附近的东王庄、南王庄、小王庄等再没有第二头驴了,这畜生成了周围唯一的驾车劳动力。
五爷摆摊儿,已有多年。春耕春种过后,就来村东头出摊儿。上午八点,驴车准时到位,缰绳往路边老槐树枝上一拴,凉粉面袋口儿解开,再把捎带卖的小米、黍米、绿豆、黄豆、苕豆袋儿一一打开,秤杆拿出来,放在车帮上,自己坐到树下乌龟壳似的红石头上去抽旱烟。
没人买凉粉,五爷一边“嗞嗞”抽旱烟,一边欣赏黑驴。五爷看黑驴,就是看艺术品, 哪哪儿顺眼,尤其驢脾气特别随他。以前谁家需要五爷赶着驴去帮忙,五爷都答应,后来,五爷有时候会倔强地回一句:“赶不上!”村里人便议论,五爷性子随了驴。
其实是别人变了,五爷不习惯。有的人家地里喷洒灭草剂,要用五爷赶驴拉着塑料水桶去地里,五爷就不去。五爷不赞同喷灭草剂,毒药这么厉害,打在地里,把草打死了,人吃了玉茭会没毒?许多人打了灭草剂在家闲着,没事就上麻将桌,五爷想,你有这时间,多上两遭地,锄锄草,不就行了,为啥非要打灭草剂?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下毒药?最使五爷担心的,家家都打灭草剂,黑驴一不小心吃了,那还了得?五爷坚决反对往地里打灭草剂。不管谁家来找,都会说:“打灭草剂,赶不上!”同辈人干脆背后喊五爷“黑倔驴”。
别人家种地,清一色玉茭。犁地时撒进化肥,苗上来打一次灭草剂,就等收秋了。其他杂粮买着吃。五爷不同,地里面五花八门样样都有。有的人粮食够自己吃就行了,五爷就想着要够村里人和周边村的乡邻吃。比如凉粉儿,人们夏天最爱吃。过去家家种绿豆、小麦和玉茭,户户自己磨凉粉,吃时搅起来很方便。现在没人种了,更没人磨了,都等五爷磨下粉买粉吃。五爷也把这个责任担了起来。他每年测算着种多少绿豆、麦子和玉茭,够不够他一年中在村东头路边摆摊,满足乡邻吃食打凉。五爷耕种的十亩半土地就是计划经济,每天早起给驴割草,上午按时在老槐树下摆摊,下午没粉时磨粉,有粉时去地里经营杂粮施肥锄草。
五爷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家有老婆,地有杂粮,劳作有驴相伴。吃,他比每一家都吃得环保丰富;
挣钱,他不出门,靠凉粉摊儿就够花销,还有结余。慢慢地五爷和村里的人变得不一样了,别人种地都把驴卖了,他却买了驴;
别人种地成了光棍田,他却想吃什么,就种什么;
别人地里靠化肥,而他的地里是驴粪和茅粪。同样是玉茭和小麦,他家的金黄香甜,别人家的味儿就远不及他家。凉粉儿成了他的专利,想吃非找他五爷不可。五爷觉得村里人这些年不像样了,丢了农民本色,只有他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敬畏土地,诚心种粮。
五爷曲起左腿,胳膊搭在膝盖上,手端旱烟袋子,“嗞嗞”地抽着,见有人来,便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叭叭”一磕,起身,脸上的皱纹花瓣一样绽开。
“五爷爷,我买你些凉粉儿。”一个年轻姑娘打着招呼。
看见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家闺女。“你买多少?”
“五爷爷,你的袋子里有多少?”
“二十斤。”
“我想买三十斤,这不够啊。”姑娘盯着布袋有些遗憾。
五爷也疑惑:“你买这么多凉粉作甚?”
“我想让单位同事们尝尝,你的凉粉特别好吃。五爷爷,多少钱一斤?”
“八块。”
“那我全要了。”
“不能全卖给你,最多只能卖你五斤。”
“为啥?”
“不为啥。”
“五爷爷,怎么了?你看不起我,还是对我有意见?”姑娘有些急了。
“可不敢这样说,孩子!我一个老头子,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敢看不起谁,对谁有意见?一下子真不能卖你那么多,五斤已经是我摆摊卖得最多的了。”
“多出两块,二百块钱我全要了。这总行了吧。”
“不行。”
“五爷爷,求您了,我和同事们都已经宣传您了,您不卖给我,我会丢人的!”姑娘真急了。
“闺女,你看这样行不?你就按八块买五斤,五爷爷白送你二斤给同事,行不?”
“您老怎这样难说话!脑子好像叫驴踢了!”姑娘气得本来想说“倔驴”,可没敢说,只好扭身走了。
不大一会儿,姑娘搬救兵来了。她搀着一个老头,与五爷年纪不相上下,走起路来腿不利索。原来是五爷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老通海。闺女是这老家伙的孙女,难怪眼熟。
通海老头到摊前,五爷把烟递上去,说:“怎把你这老不死的叫来了?先坐下抽两口喘喘气儿。”
通海老头把烟袋一拨拉:“不抽!你别觉得身体比我硬朗,你也是秋后的蚂蚱了,有钱还不挣?发什么傻呢?说吧,到底卖不卖?”
“卖,肯定卖,可我不全卖,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卖闺女五斤,白送三斤。”
“不行!今天非全卖不可!”老头态度坚决。
孙女一旁撺掇:“五爷爷,您就全卖我吧,每斤多加两元钱。您不给我面子,也该看看我爷爷和您这辈子的交情。”
五爷一听难度大了,让步说:“这样吧,我说个决断,你要愿意就买,不然的话,我就不卖了。”
通海老头知道这是头“倔驴”,只好说:“你说!我听听。”
“我卖给闺女七斤,为了感谢闺女宣传咱这凉粉儿,再加你这老东西的面子,我白送三斤,这样碰够十斤,你看行不行?”
“不行!我不讨你这便宜,就是想全买,价钱照顾你些也行。”通海老头还在强撑。
“今天你这是要砸我的摊儿呀!你全买走,我还在这儿摆什么摊儿?有人想吃,找谁去买?”
“你不会隔两天不出摊儿,谁跟你不行?”
“那不行!凉粉儿要是没了,你说我这摊儿摆着叫个啥?就和唱戏一样,主角没了,光几个跑龙套的在台上‘嗷嗷叫,那能叫戏?我再让一步,其他东西随便拿,凉粉儿不能多卖。”
树上拴着的黑驴,见三个人不停地吵吵,也在那里烦躁,直起脖子使劲吼叫起来。
五爷骂道:“畜生!你捣什么乱!”
姑娘急了:“五爷爷,您回去多磨一点不就行了?听着像卖金粉似的。”
“你问问你爷爷,这凉粉儿磨得容易吗?”
通海老头说了实话:“丫头,你五爷爷的原料现在市场上根本买不到,他种的绿豆、麦子、玉茭没农药、没化肥,谁磨凉粉也磨不出你五爷爷的味道来。”
一番话说得五爷心头暖暖的,不无得意。
姑娘有些失意,嘟嘟囔囔说:“我还是不明白,做得好,多给俩钱就行了呗,倔!”
“丫头,你看五爷爷是在卖钱吗?算了,就买十斤凉粉走吧。”通海老头终于妥协了。
五爷提起布袋,兜住底儿,把口儿塞进姑娘抻着的口袋里,估摸倒了一半,收回来,放到车上。称了称,高高的,超了半斤。通海老头要孙女放下一百元,五爷一听不干了,扯住袋子说:“我只收闺女五十六块钱,刚才说了,白送三斤,不行的话,一斤也别想拿走。”
通海老头没法子,安顿孙女付了钱,扭头往回走,屁股后面甩下一句:“黑倔驴!”
五爷一听火了:“老东西,你骂谁呢?!”
通海老头仰仰头:“骂驴!”
五爷回头看黑驴,笑骂道:“看你落得这好名声!”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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