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的四分之一

□朱成玉

鹿毅/图

午睡后，胸口有些闷，状态十分不好，心情自然也差。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一下子射进来，犹如万箭穿心。这些阳光之箭，不伤人，反而是用来治愈的。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整个下午的四分之一，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一群燕子，在湛蓝的天空飞过，仿佛在那里泼下了几滴水墨。春天像闪电一样来临，又像闪电一样短暂。当我发现第一只燕子从身边掠过时，郊外的草地已经绿波荡漾了。

麻雀们在早晨欢歌，而午后便沉寂下来，相依着在密叶间小寐。偶尔窃窃私语，轻描淡写地聊一聊另一个树枝上的鸟。

我看到了那朵云，像一扇巨大的翅膀，甚至翅膀里的骨骼都清晰可见，这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令我诧异。

当我把蓝山和卡布奇诺混合到一起冲泡的时候，体会到了什么是美好。

尽管身体有一点不适，但这些白云，以及卡布奇诺与蓝山交融的香气，妥帖地抚慰了我。不一会儿，那片云终于散尽，我的心情也已随之走出阴霾，我想，这片云好像就是为了我而来，也为了我而去的。

我复制这朵云到我的画板上，只是，我只能复制它的形状，却无法复制它的魂魄，因为画板上的这朵云，没办法流下泪水。

所以，还是把它放进心里去吧。一颗心，装得进多少白云，就流得出多少眼泪。

在刚刚的午睡里，死去的人，托梦来，向我描述地狱。语调平缓，毫无惊悚的意味。他说地狱里并无酷刑，只有无尽蔓延的冷漠。

我知道这种冷漠，会让三伏天的太阳都结了霜。

一个下午的四分之一，风用它温柔的翅膀，把湛蓝的天空擦得更蓝了。风吹动万物，其实，那并非风的本意，只是树叶想动，云想走，草们一会儿想对你点头致意，一会儿想趴下小憩。

风在到处敲窗，告知我们春天的喜讯，它更为殷勤，也更为直接，不像喜鹊，衔着好消息，却喜欢卖关子，总是先清清嗓子，理理羽毛，做足了铺垫。

两个放学的女孩，一边走一边打闹，笑声不曾停止。那笑声，仿佛是青春的响铃，循环播放着。一辆120 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救命的鸣笛声淹没了那笑声。

很多花瓣在风里飘，有一瓣落到我的窗棂上，那是风在提醒，被我们浪费掉的花香。

妻子在医院护理岳母，空闲下来，与我视频。我看到病房里，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来回走动，而陪护的健康人都倒去床上酣睡。自动取片机前，那些排队等着取化验结果的人，比山谷里的树还沉默。但不一会儿，就有咳嗽声响起，仿佛起到了带头作用，一大片咳嗽声紧随而来。

“医院是一些咳嗽的房子。”米粒儿说。她的话总是带给我惊喜。此刻，她跑出去，在窗外荡着秋千，一只鸟正在替我们打扫庭院。它衔起地上的一片叶子飞走，不一会儿回来，又衔起一片叶子飞走了。

我安慰着妻子，让她安心照顾母亲。这让我想起诗人阿信的代表作《在尘世》，诗中写了他和妻子在去医院的路上，遇见红灯，他反复轻拍着妻子颤抖的肩，说，不急不急。通过这个典型而朴实的安慰动作，表达出他们相濡以沫的情感，“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取暖的尘埃，静静地等着和忍着。”这种无奈与辛酸，是多少人的共同经历，也是万千中年人的共同写照。

遥远的寺庙里传来钟声，敲击人心，有的人痒，有的人疼。老年公寓的老人们，倚在墙根，打盹。一会儿谁都想不起，一会儿，谁都在心底。

人世悲欣交集，许多事猝不及防，趁着这个下午的明媚，我要捡拾回我的率性，想歌就歌，欲泪就泪，不听奉承话，也不放彩虹屁，不用再为说错一句话而忐忑不安，也不必再为打了一个饱嗝而心跳加速。说出的话，写下的字，无须粉饰和润色，只管一条道跑到黑，撞了南墙走北门……

我想守住一些秘密，像小时候捂住口袋里的牛皮豆，生怕它们不小心蹦出来，掉进日光下的人群中。

一个下午的四分之一，这一生中微不足道的须臾，饱满、充盈，令我舍不得半点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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